嵩山奇遇少林風雲(三)
這天下午,喬鋒在山林里獨自轉悠了很長時間,心裡邊翻江倒海一般,半刻也消停不下來。他雖然生長在農家,但從小便得到少林僧人的眷顧,丐幫中的人也對他青眼有加,後來又經受蟲二先生的悉心教悟,可以說是福緣不淺。即便是被李中郎擄去了,也因為引起了對方的愛才之念,而少吃了苦頭;還有那個來自契丹的蕭撲奴,對別人不假辭色,偏偏跟他投緣,幾碗烈酒下肚后,便稱兄道弟起來。對於少年喬鋒來說,這些機緣逐第而來時,他從沒感到過突兀,而是心安理得地承受了,他也一直沒有真正去考慮過一些事,他的心湖便像是開滿了荷花的水澤,風平浪靜慣了,便極少去注意到水深處的異常。
而現在,花臉的「背叛」便是第一塊打破這種平靜的石頭,它落在心湖上所激起的層層漣漪,著實地刺激了喬鋒的心靈,讓他自然而然地揣想了許多許多。
天色暗了下來,林子靜得滲人,寒風刮著枝條發出嗚嗚的叫聲,而喬鋒卻絲毫也沒感到冷,心頭的那簇火苗一直在往上竄著。他的思緒十分混亂,一會兒想到這兒,一會兒想到那兒,渾沒邊際,直到一聲長長的嚎叫傳了過來,喬鋒才猛地清醒過來,這叫聲再熟悉不過,正是「花臉」在嘶叫,他的心不由得咚咚跳急了。
第二聲狼叫再傳過來時,喬鋒的拳頭已經攥得緊緊了,他死盯著右前方,瞧見「花臉」從百來十步外的荊條叢里一點點地探出腦袋來,待看到喬鋒時,它嘴裡發出一聲歡快地呼嘯,嗖地沖了過來。幾天不見,它果真長大了些,皮毛也比以前有了光亮,耳朵直楞楞地豎著,看起來跟只家狗一般無二。
一眨眼,它便衝到了跟前,身子貼著喬鋒的大腿來回蹭著,嘴裡發出委屈的哼哼聲。喬鋒的拳頭慢慢鬆開,蹲了下去,花臉把兩隻前蹄抬起來,搭在
他的胳膊上,用長嘴在他胸前拱來拱去,這些都是他們以前常愛做的親熱動作。遲疑了下,喬鋒終於伸出手去,在花臉的頭上摸了摸,它立時發出愜意的哼哼,兩隻水汪汪的眼珠子靈活地轉動,像是會說話似的。喬鋒心想,花臉若真的是條狗該有多好,鼻子一酸,一顆淚又掉了出來。
花臉嘴裡發出嗚嗚的悶叫聲,伸出舌頭來舔喬鋒的手掌,他看到它的白牙、它的涎水,心裡登時湧上一股厭惡來。
他慢慢站起了身,輕聲問道:「花臉,你為什麼要吃羊呢?」花臉依舊把身子在他的兩腿間蹭來蹭去。喬鋒看著天色黑下來,北風在林子間呼嘯著,他合上眼睛想了想,心道:「花臉,我不該忘了你是一頭狼。」猛然大吼一聲,右腳呼地踹了出去,正中花臉的小腹,將它踢出了一丈多遠,重重地撞到一棵松樹上邊,又啪地彈了回來。
喬鋒隨即沖了上去,緊跟著一拳砸在花臉的脖子上,只聽得咔嚓一聲脆響,它的頸骨斷裂了。花臉像團亂泥般癱在了地上,喉嚨里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四隻蹄子不停地抽搐,它的眼睛還沒有閉上,只是那麼傻瞪著喬鋒,鼻子里的鮮血嘩嘩地流出來,將積雪都融化了。
喬鋒這才覺得自己的身子也在一個勁地在發抖,拳頭握得太緊,好不容易才鬆了開來。他呼哧呼哧地喘息著,盯著花臉的掙扎一點點地平靜下來,但那對眼睛卻始終不合上,還是傻瞪著他,喬鋒心裡想,「它要是敢沖我呲呲牙……我就再給它補上一拳。」但花臉並沒有任何反應,它死透了,也沒閉上眼睛,只是那麼傻瞪著喬鋒。
山林里靜得可怕,喬鋒將花臉的屍體搭在肩上,一步步地向山下走去,狂風呼嘯著,他眼角的淚痕很快就被吹乾了。
當他背著死狼走進山坳時,喬山槐夫婦早就在門口等得急了,見他迴轉,懸了半天的心才落了下去。喬鋒將花臉的屍體丟在他們面前,道:「爹,娘,我把吃咱們家羊的這頭狼給打死了。」
喬山槐夫婦沒想到他出去轉悠了這麼半天,原來是為了去打狼,都是一呆。喬鋒卻並不多話,順手拿起鋤頭來,將花臉拖到了那棵大棗樹的旁邊,開始在樹根下刨洞,幾個月前,阿黃死後他就是把它掩埋在這裡的,現在好了,它們當初一起被他抱回來,如今又都在地下面作伴兒了。
喬鋒三下兩下便把坑刨好了,將花臉拖過來,看也不看就丟進了洞里,待用鋤頭把泥在上邊蓋了個嚴實后,他便在樹下的那塊青石坐下來。喬媽媽見他幹完了,過來喚他進屋去。喬鋒道:「娘,我不冷,想在這裡坐會兒。」喬媽媽知道他心裡不痛快,性子素來又犟,便不敢多勸,自回屋去了。
喬鋒坐在樹底下,聽著風聲在耳邊呼嘯,不覺便想起從前的事兒。還記得剛把這兩個小狼崽兒抱回來時,他曾騙他娘說是這是小狗兒,喬媽媽就樂滋滋地唱起了童謠:「兩隻小狗夢見骨頭,汪汪汪汪叫個不休,一個叫花臉一個叫阿黃,為爭骨頭狗毛兩口,汪汪汪汪沒了骨頭……」喬鋒當時還問:「娘,為什麼沒了骨頭?」喬媽媽便用食指點了他額頭一下,笑道:「傻孩子,兩隻小狗在夢裡爭骨頭,醒來后自然就什麼也沒有了!」他當時還嘿嘿笑道:「我這兩隻小狗可不是在夢裡頭的,好端端地都在這兒呢!」
現在想來,那一幕就好像才發生在昨天一樣。看著腳下的這個新墳,喬鋒苦笑道:「我這兩隻小狼可不是在夢裡頭的,好端端地都埋在這兒了。」喬鋒還記得阿黃死後,他曾在這棵棗樹下面呆了大半夜,覺得心腸此後會比以前硬實些,而今花臉也埋在這兒了,他又坐在了石頭上,但這一回,他卻知道自己的心腸又會變得比以前更狠辣些。
第二天早上,喬鋒來到往常練武的那個山谷里,先在河灘上將慧元傳他的《少林五拳》使了一遍,又按蟲二傳授的《指元篇》里的內功心法打了一會兒坐,只覺心清氣爽,全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力氣。慧元趕過來后,點撥了他幾招,見喬鋒進退靈活,出拳剛中帶柔,較之六天前有了很大的長進,心下甚是歡喜,便勉勵了他幾句。
接下的三天,喬鋒白天練拳晚上打坐,絲毫沒有間歇。他在沒得蟲二先生傳授《指元篇》之前,早就將一套少林五拳打得亂熟了,於是一門心思地想纏著慧元教自己新的拳法,但自從修習了「指元內功」后,卻又從五拳的招法自行領悟到了新的技巧,且每練一遍,都會覺得其中變化多端,神妙無窮。
在練功的閑余,喬鋒自然也會想到蕭撲奴,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能來到嵩山跟自己會面。那個雞冠壺他每天都帶在身邊,喬山槐既然捨不得喝,喬鋒也就不多讓了,心裡盤算著待蕭撲奴真的來到時,自己若拿不出點東西來招承,未免有些太說不過去,這壺酒便留給他喝好了。
到了第四天,這天上午,慧元傳完喬鋒功夫后,突然道:「鋒兒,近些時日寺中雜事頗多,為師也不便外出頻繁,只怕你我要先分開些天了。常言道,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你的入門功夫已有小成,只要持之以恆,毫不間斷,便能日益精進。」「喬鋒道:「是師父,弟子定當勤加練拳,不敢偷懶。」
慧元含笑道:「你是個勤快孩子,原不用我費心囑咐。」沉吟了片刻,又道,「你因不是少林正傳弟子,所以為師也從沒讓你進到寺里去,但若是那個契丹來的蕭施主果真來找你的話,卻須記得去告訴為師一聲。」喬鋒應了聲是,心想:「算計著,蕭大哥也該來到了,就怕他不肯跟師父見面。」慧元見他皺著眉頭,笑了笑,道:「凡事都講個緣法,他若是無意相見,倒也不必相求。」喬鋒道:「是,弟子記得了。」
待慧元走後,喬鋒練起拳來便也有些心不在焉了。忽爾想到那蕭撲奴畢竟是第一次來嵩山,也不熟悉山勢的走向,自己躲在這兒練功,他八成是找不見的,莫若自己四下走走,看是不是能碰得上。心裡打定主意后,他便走出了山谷,在少林寺周圍的山路上四處遊盪。
喬鋒雖然從小在少室山長大,但因那些山勢過於陡峭,卻也有半數沒攀登過,現在自詡有了些武功底子,便有些躍躍欲試了。他決定從少林寺左邊的那座山峰開始,那裡的石峰環繞相夾,被厚厚的積雪覆蓋得像是白玉雕成的一樣,上面稀疏的樹木披著毛茸茸的雪花,經陽光一映,燦然生輝,委實是個風景絕佳的去處。
喬鋒向上攀了會兒,見石級越來越險峻,積雪也越來越深,那些背陰地方的雪早就結成了冰,堅硬而滑溜,哪裡能容得兩腳踏穩?心裡不免生了竊意。他越往前捱,心裡愈覺得驚顫不已,怕一不小心失足摔下去,丟了小命,便向旁邊的松林里挪了幾步,準備先折下根樹枝作杖再說。
才爬上樹去,山腳下猛地傳來一聲清嘯,滿山迴響,喬鋒尋聲看去,見山下有一團黑影正像箭矢一般沖了過來,不由得為之一振,心想難道是蕭大哥到了?卻見那人衣袖飄飄,似腳不沾地似的踩著石級而上,轉眼間便上到了半山腰,竟然是個矮小的僧人。喬鋒見他在山峰間閃晃了幾下,便不見了蹤影,心裡大是佩服,想道:「也不知道這是少林寺里的哪一位大師,武功竟是如此得厲害!」
受那人所激,頓覺心血沸騰,也不去折樹枝作杖了,心道:「人家能飛跑而上,我如何不成?」一股猛勁兒上來了,便依照《指元篇》里的心法,運氣佈於全身,又開始踏級而上。他的輕功本就有所底子,只是先前見山勢
陡峭、雪滑難行,心裡不免便打起怯來,現在一旦少了顧忌,便越攀越快了。
待上到半山腰時,已經累出了一身大汗,心想那位大和尚便是在這裡不見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別的山路通向他處?閃目看時,見兩行淺淺的腳印伸去了右面,當下也跟著往右轉,見群峰有高有低,有大有小,有的峭直有的傾斜,貼著山壁擦身而過時,四下里積雪皚皚,每走一步都有驚觫感。
走出了有半里多路,又見前邊亂石縱橫,那兩行腳印便是從中穿過的,稍稍猶豫了一下,還是跟了上去。胡亂向前走了會兒,突然看到一條小溪,上面結了薄冰,岸邊陣陣香氣襲人,竟是兩株古拙的梅樹正開出了朵朵白色的小花,喬鋒見了大奇,眼見這山谷四處嚴寒雪封,這裡卻有花兒開放,當真有些稀罕,心裡不免又自揣想,那位大師父來這個地方,卻不知道是為了作甚?
沿著溪邊向前走著,突然,一陣喘息聲傳了過來,且越來越響。喬鋒好奇心大起,撒腿朝那聲音傳出的地方跑去。
轉過一大堆亂石,便看見一個偌大的水潭,水深得碧綠,先前看到的那道小溪便是從這裡流出去的。而就在水潭邊,那個矮小的僧人正在盤膝打坐,嘴裡發出呼哧呼哧的喘息聲,喬鋒心想,他這是練得什麼功夫?怕驚動了僧人,便躲在一塊大山石後面張望。
正在思疑,便見那僧人的身子憑空向上飛去,而姿勢卻沒有半點改變,依舊是盤膝而坐,他升空有兩丈左右,雙手伸出呈龍爪狀,朝著潭水擊去,轟地聲,兩股水柱兒立時竄了起來。喬鋒見他露了這一手驚世駭俗的功夫,差點叫出聲來,卻也知道偷看人家練功是大忌諱,不覺便使出了蟲二教他的閉氣功法來。
又見那僧人的身子在空中劃了個弧兒,出指凌空朝水面點去,波地一下,一團水花旋了出來,他連點三下,便有三朵水花旋出,只把個喬鋒看得心曠神怡,暗道:「這是什麼功夫?若不是親眼所見,還以為是神仙所使的手段。
卻見那僧人落回原地后,身子驀然一陣抽搐,原本中斷的喘息聲再次響起來,竟是比先前聽到的還響,便似在拉一具風箱般,喬鋒心裡暗暗罕疑。細看之下,見他臉上滿是豆大的汗粒兒,青筋根根鼓起,嘴角看上去也略有些歪斜,顯然十分痛苦,正在拚命地運氣向下壓制。
他的雙手雖然合十,卻是不停地在顫抖,幾次想彈身跳起,卻又強忍著克制住,又坐了下去。喬鋒看到這裡,心裡突然想到一事,難道這便是練武之人平常所說的走火入魔?耳聽著那僧人嘴裡發出的呻吟聲,也是心亂如麻,暗自替他著急。
那人又掙扎了會兒,便見有騰騰的白煙兒從身上冒出來,他猛地抬起左手,用中食二指接連封了身上的幾處穴道,臉上閃過一道青氣一道黑氣。便在這時,一聲嘹亮的佛號響了起來:「阿彌陀佛,慧光,遣欲而心自靜,澄心而神自清,自然自然,方能六欲不生,三毒消滅……」慧光聽了后,咬著牙道:「是……多謝師叔祖教誨,慧光……慧光……」想拚命克制,竟是抵受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