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中)
范則微笑:「親愛的,你一定是睡得太多了。這裡是阿姆斯特丹的希爾頓,我是你的老公范則。」
我咽一口唾沫:「那麼,敬一娟呢?」
范則睨我一眼:「雖然我們從前有過一段,但你也不必這樣過於耿耿於懷——我怎麼知道她在哪兒?」
我拚命掐自己的手,痛得差點叫出來:「呵——」那麼不是夢。惟其不是夢,才更令我驚詫莫名——我和范則……那麼遲浩建——
唉不可不可——怎麼可以凡待在誰的身邊則務必懷想另一個呢?范則其實是不錯的,年紀輕輕即事業有成,長得也還不難看,還是好好享受這難得的異國風情吧!
「難得?」范則微笑,「小乖乖,我會給你一年兩季飛來巴黎買當季新款時裝的特權。」
我無限歡喜。從前——從前我的衣裳都是在街頭小店一家一家跑斷腿去搜購的,又要夠時尚,又要面料拿得出手,而且關鍵還要便宜——快不要提從前了,我的新生活開始了!
然而我很快明白了那「小乖乖」的含義。我們的導遊小姐十分美麗,范則則十分熱愛美麗,他們毫不掩飾地打情罵俏,全團的人都拿一種躲躲閃閃的眼光看我,好像我是個瀕死的鰥寡孤獨。
為了能在眾目睽睽之下吃得下飯去,我不得不告訴范則:「以後少跟她眉來眼去。」
范則彷彿一驚,繼續打他的領帶,快凌晨了,他接了一個電話,要出去:「小乖乖,你瘋了嗎?」
我倏地失淚,上前抱住他:「不要出去,嗄?」
回答我的是一聲重重的門響。
好容易盼至回國,一下飛機范則的電話就開始響,他將我和行李一裹腦兒交給他的司機:「我有急事。」另打了一個車揚塵而去。他的電話終於開機是4天後,接電話的是一個女聲。我很熟悉那個聲音,我聽她講解了一路比薩斜塔、盧浮宮。
那時我正在醫院,婦產科。我一路吐到現在,不出所料我懷孕了。
我去找敬一娟。她聽我絮絮說完,靜了許久,忽然垂頭落淚:「潔瓊對不起,我也……」
我頭皮發緊:「怎麼你和范則……」
我欲哭無淚、心力交瘁。不要啊!從前是他雙腿跪在面前求我嫁與他的,我仍然是一名努力的不壞的記者,也還依然清麗。
躺在冰冷的手術台上我淚流滿面,一股錐心的刺痛襲來,我昏了過去。
「潔瓊你怎麼可以只吃這麼點東西呢剩麵包人工食品看你又瘦了想吃什麼快告訴我——」
當再次聽見遲浩建的絮叨時時我如蒙大赦——哦那只是一場夢罷?真是一場夢么?為什麼胸中的痛楚依稀儼然?我將手中的罐頭盒擱在電視柜上,抹抹額上的冷汗語氣忽然溫柔:「謝謝你浩建,我不餓。」
只是一瞬,然而我彷彿已老得十年。
周末晚上遲浩建又有應酬,我窩在家中看電視——大眾的廉宜的娛樂。敬一娟和范則已經回來,他們離婚了。
電視里正在上演一檔速配愛情節目,我是個兼含無聊因子的人,所以有時也看這樣無聊節目。有個似曾相識的頎長身影忽然吸引住我的目光:「……我真的很後悔,那時我為什麼沒有告訴她我愛她,你們不會知道我有多麼後悔……」我的心砰地跳起來又砰地落下去——呵不是他。他是個含蓄的男人,永不會在大眾面前將自己的那一點隱秘這樣拚命抖落,可是在心底里,他有沒有一點點後悔呢?
我是後悔了的。我還記得第一次見他是在一個冬夜,我看見他秀氣的無框眼鏡下略帶一點羞澀的黑眼睛,忽然就微笑起來,他也笑,我們拚命地笑,一直笑得眼睛濕了,心裡像給春天慷慨地揣進了許多的陽光下的玉蘭花兒,又暖又香。我們約會,在白雪飄飛的山巔——我們一點都不冷,真的;我們在春天的森林裡奔跑,一口氣跑出十幾里去——我們一點都不累,真的……但是他從沒有對我說愛我,從來沒有。我很傷心,因為那時我只有21歲。他26了,在讀碩三。我曾經以為26是個大的不得了的年齡,應該為一切負責,現在我27歲了,仍然時時迷惑。我記得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在電話里:「我看見你了,和他。你年輕,你聰明,你漂亮,我配不上你……」呵不是那樣的啊,那天我不過是在路上恰好碰到了一個男同事——
我恨那個男同事,直到今天。我常常懷疑我今生今世真正愛過的人只有一個,那就是他,柯必聰。有關他的一切像一鑊瀝青,年年月月沾在我的心口,略一剝離便鮮血淋漓——如果,如果……
我的身體再次騰空而起。我很鎮定,我愛他。
「那個張先生是誰?」我看見柯必聰的臉沉得像塊灰敗的補丁。
我的一口飯噎在喉嚨里,我劇烈地咳嗽起來,眼淚汪汪:「你又查我的尋呼台了?」
「什麼叫『又』?我有這個權利,我是你丈夫。」
「但是我從沒做過什麼有辱於你名聲的事。」
「你不要顧左右而言他——那個張先生是誰?」
有什麼衝上我的眼眶:「必聰,你太過分了。」
他將匙子重重地磕在桌上:「是誰過分?一周內他Call了你三次!」
永遠是這樣,連家中可卡犬的性別也務必是雌的,然而沒錯,今夕的的確確是2001年。自結婚以來,我好像落入一個陷阱,柯必聰的愛情像阱里的泥土,越來越深地埋住我,從腳底起,腳踝、膝蓋、腰、胸,現在到了脖子,我感到我快要發瘋了,可是他緊緊摟住我說愛我,說時,有淚泫然。
事情的爆發是在那個黃昏。我知道一襲晚禮服、碎鑽長耳環的我美艷如花,我只是去參加一個報社周年慶祝酒會而已,但是他忽然將我的珠片晚裝手袋奮力從21樓上擲了下去:「不許去。」
那種窒息的感覺又漫了上來,我憤怒地盯住他:「為什麼?」
「我不許人家色迷迷地看你。」
「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就算是。反正今天你別想從這個門出去!」
我看了一下我們的窗子,還夠大。我聽見柯必聰在我的身後叫:「瓊、瓊,我愛你呀!你怎麼可以——」
我飛了起來,我的淚在空中旋成一朵晶瑩的珠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