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辣戀人》三十九
想到了結婚連自己也嚇了一跳。有人把婚姻比作愛情的墳墓,以此來警戒世人不要自取滅亡。可是世上還是不怕死的人居多,如今所謂的「不婚族」只是沒有找到能讓他發昏的對手而已,是想自殺而不遂。曾經看過一篇文章力陳結婚的五大好處,而且開篇就用美國科學家對比性研究結果為自己壯膽。然此君背過身去未嘗不能再寫一篇不結婚的十大優勢來反駁。世事難料,說的是人腦的缺陷;世事難定,那就是在奉迎人的嘴巴了。人人都有一張嘴,而每一張嘴裡都有一套說詞。康德說:這就是真理;而黑格爾說:不,你胡說,這才是真理。季文子三思而後行,孔子說「再斯可矣」,三思未免太多了。而且即便是同一事物,不同的人嘗試也會有不同的結果。就像薄荷,人服之則清熱;貓食之則醉。又如桑椹,人久服可以延年益壽;斑鳩食之則昏迷不醒。所以誰敢拍著胸脯,大言不慚地定論結婚是好還是壞?然而有一件事是可以一概而論的。一個頗有資質的男人如果不是愛一個女人愛到了一定程度是不會結婚的。白瑞德也夠放蕩不羈了吧?最終還不乖乖地同思嘉利結了婚。結婚對男人來說代表著主動或是被動放棄追求其他女性的權利,至少又多了幾十雙雪亮的眼睛使這種行為不能暢快淋漓。尤忌似乎從未想過婚姻,這樣的事實讓我十分喪氣。我當然閉口不談。如果哪個女人開口求婚而慘遭拒絕,那無異於給自己上了緊箍咒,再想翻身就難了。當務之急是公開與尤忌的關係,這樣的話題是易於夜半的電話中進行的,我乖乖地等著電話。九點多電話響起來。我接通電話,春心蕩漾地喂了一聲,聽得自己的心都顫了又顫。果然尤忌有了反應:「好肉麻。」又比我更肉麻地問道:「想我沒?」說實話「想我沒?」這句話在情人之間已經爛得不能再爛,在這個時刻要求更新的年代落伍了幾個世紀,沒一點新意。可是神奇的是,每次聽到它總像初次見面似的令我激動不已。我忙答道:「想了。」突然發覺無論怎麼回答都不足以表達我想念的深度和廣度,是尤忌問的不對。他應該問「有沒有一刻鐘沒想我?」才對。「那你想我沒?」我甜膩膩地反問。「廢話!」尤忌又道,「能不想么。對了,今天突地冷起來,你沒凍壞吧?」「沒有啊。不過是有點冷。」我老實地回答。「你一定沒穿襯衣褲是不是?明天記得穿上。你又不胖不會影響體形的。」尤忌還不放心,放粗了喉嚨恐嚇我,「聽話!明天一定穿上,否則我揍你。」我幸福得無法表達,突然覺得如果現在再懷疑尤忌那簡直等同於犯罪。信任就在這一刻由大樹升級為擎天玉柱。我直奔主題:「尤忌,你有時間來學校看我好不?」「為什麼?」尤忌頓時明白過來,「是不是有別人看上你啦?」「也不是。」我坦白道,「只是總有人介紹對象,很麻煩的。」「你去看了?對不對?」尤忌氣咻咻地問。我忙捍衛自己的清白:「看是看了,不過我身不由已啊。是校長的親戚。我現在悔得腸子都清了。」見尤忌不開口,又急道:「你明明知道的,我怎麼能看上別人呢,這個世界上的男人只有你最好。」我為了一已私慾得罪了全天下的男人,不過心裡竟沒有一絲悔意。尤忌笑道:「逗你呢!我不相信你配當你老公么?」我心花怒放:「那你來么?」「能不來么!」尤忌道,「晚了老婆就被人家搶走啦。」尤忌一口一個老公老婆,我激動得差點談及婚姻,終於忍住了。再聊一會尤忌便哈氣連天,這時候任憑你怎麼說話從那邊也只能換來個「嗯」。我有些意猶未盡,威脅道:「尤忌,再不講話我要生氣啦。」「嗯。」尤忌這時還敢嗯,足見嘴巴已不受大腦控制了。我不忍再折磨他,輕柔地勸道:「困了就睡嘛。我要掛嘍,晚安。」「那你也早點睡,晚安。」尤忌破天荒說了一句合常理的話倒令我驚奇不已,有點像臨終前的回光反照。我得意於自己的妙喻無敵,掛斷了電話。一看錶才九點半,這麼早讓我如何睡得著?好在剛才的甜蜜還梗在心裡等著我慢慢消化。尤忌沒提過結婚,但卻喚我為老婆,這是不是意味著他以他的方式認可著這種關係?我本不懂婚姻的真正含義,只是艷羨婚禮上那莊嚴的時刻,天地萬物都是見證,兩個人從此合為一體,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即便站在上帝的面前我們也毫不遜色,畢竟上帝只有一個啊。我心潮不可抑制,有了打電話告訴尤忌的衝動,面子頓時變得渺小無比。這一番心事悶在肚子里,即便死了也是個冤死鬼。俟河之清,人壽幾何?我不要等,尤忌你一定要聽我說。我抓起了電話,懷著「出門便作焚舟計,生不成名死不休」的決心拔通了尤忌的號碼。電話里傳出了優美的女聲:「Thecallingisbusynow.Pleasetryitlater———」,又怕聽者是個英文盲,接著用漢語解釋,「電話線正忙,請您過會再掛。」我怔怔地不明所以,差點要謝過此女士。呆了半響方才領悟出是尤忌在忙。他不是困了么?在這樣的夜裡有什麼事急著要聊?過了幾分鐘,線路仍然在忙。我笑著安慰自己,別慌,別瞎想。可是這幾句話如同陣前的衝鋒號,引得恐懼一批批地往上涌。心臟要不能負荷了,我趕忙下床反覆做有氧呼吸。半小時之後我再試,這麼長時間任是什麼機密要文也該說完了吧?可是仍然打不通。我的心往下沉去,連假笑也擺不出來了,傾刻間心被絕望攻陷。然而大腦並不服輸,忙用自己淵博的知識為心打氣:古時有個叫曾參的老實人,鄰人跑來告知其母「曾參殺人啦!」,而知兒莫如母,所以搖頭不信。可是接連三人都這麼說終使母心大亂,可見讒言多可怕。要對尤忌有信心,眼前方為是,傳言未必真,沒有道理自己嚇自己。大腦勸說完畢,理智地又拔通了電話。聽見的依然是一位小姐甜美的聲音:「Thecallingisbusynow.Pleasetryitlater.」聽得大腦也泄了氣,隨著心一起向下沉去。手握著電話,一時間失去了再打的勇氣,索性卧倒在床。反正明天終會真相大白。若是自己吳牛喘月虛驚一場呢?豈不讓人笑掉下巴?當然自己是絕對笑不出來的。窗外黑的絕望,好似悲劇的開場白。我知道今夜的睡眠又蒸發掉了,想想為尤忌失眠的夜晚可以排練出多少場《仲夏夜之夢》,怎麼自己的夢便做不圓呢!孟子云: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我明明是個勞心費神的,卻總是為人所治,可見聖賢的話也作不得准。失眠是一種高級屬性,是大腦發展到一定程度才會出現的生理現象。沒聽說過有動物失眠的。我痛恨失眠而欣賞失眠的人,對從未失眠的人多少有點鄙視。所以喜歡林妹妹、三毛似的人物,可恨的是一個由思慮過甚而被診斷為疾病所致;一個因思慮過度而甘願決別滾滾紅塵。生,本不易;病中生,實為大難。尤忌該沒有失眠過吧。在這樣的夜裡沉沉地睡著,真是個幸福的人。天快亮了,合了二個小時的眼,照常趕去上班。一路上陽光可人地瀉了滿身,使我覺得昨夜只是個怪誕的夢魘。一整天都開心地笑著,比任何人笑得都起勁,心裡想著如何責罵尤忌,害我擔了場虛驚。等到天色漸暗,昨晚溜走的困意猛虎下山般地襲來,本想打個電話給尤忌問個明白,忽地多了個心眼,忍住了。尤忌不知道我內心的滄海巨變,好脾氣地同我調笑。我敷衍了幾句,急不可等地直奔主題:「尤忌,昨晚你幾點睡的呀?」「記不大清了,怎麼啦?」尤忌開始裝糊塗。我的心沉了又沉:「是同我說完話就睡的么?」「是啊,我已經困得不行了吧。呵呵。」「真的就沒做點別的?」我突然有個念頭,只要尤忌說實話我就不再追問。誰料尤忌一秒都沒耽隔,從容地對答:「沒做什麼呀。噢,對了,喝了一杯水,害得我半夜還上了趟廁所。」尤忌說得聲情並茂,比真的還真三分,反倒使我覺得是自己的幻覺在做怪,大有賈寶玉夢遊警幻司時「假作真時真亦假」的感覺。我咬著牙再問:「你確定沒做別的?」尤忌有所警覺:「芳齡,你到底想說什麼?」「沒什麼,只是隨便聊聊。」我造假的本領明顯沒有尤忌強,這句話說出來連自己都暗自慚愧,彷彿街上高聳的肉感隆胸假得坦白。然而尤忌的聽力出現障礙,暗鬆了一口氣道:「我困得不得了了,立刻就睡了。你呢?」「我也是。」我說了謊,對尤忌。既然你那麼熱衷於說謊我就奉陪到底,你瞧,我有多愛你。可是我再也找不出一句話來撐場面。時間尷尬地空白著,電話兩頭連著兩個提線的傀儡。突地回想起早年曾背誦過的「玩傀儡戲者」的精典詩句「來啊,嗩吶吹出引誘的聲響,告訴出這是明明玩弄人生的劇場。」尤忌突地變得坦白,省去了呵氣直截了當地聲稱:「我困了。」「嗯,那就睡吧。別累壞了。」我木然地道,心裡已如一灘死水。「你也早點睡,晚安,吻你。」我恨不能把這個吻「啪」地一聲摔回去,可是小不忍則亂大謀,所以沉住氣回了句「Bye-bye」。掛斷了電話我直直地坐了幾分鐘,當然沒有睡,再次拔通了尤忌的電話。不出所料,電話線正忙。我恨不能學林黛玉臨終前指著賈寶玉那樣罵尤忌:「尤忌,尤忌,你好———」可是賈寶玉也是受人擺弄心中還是愛林妹妹的,可見我的命比林還不如。尤忌是真地愛上別人了,否則不會急急地盼著同她說話,想到此處心猛地一緊,眼睛紅成一片。想想真可笑。我與尤忌的勾通電話功不可沒,而如今的移情電話也脫不了干係。當真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說實話尤忌耍這種花招不止一次了,論理身經百戰的我早該被鍛煉的寵辱不驚。令我心有不甘的是尤忌為何總選擇欺騙的方式對我。我們不是約好了么?彼此都是自由的。我給你自由與別人相戀的權力,可這並不代表著你可以自由地傷害我。這種羊質虎皮的自由猶如跳樑小丑,可笑可憐又可哀。怪不得羅蘭夫人要在斷頭台上對世人警示:自由啊,多少罪惡是假你的名義干出來的。再往下想去,心裡更加慌亂。尤忌真的愛過我么?既然夜半的私語都不能成就一樁真的愛戀,那麼白天的話就更作不得准了。失戀的人會以曾經愛過自慰,我連這種資格都沒有,真給失戀的人丟盡了臉。我羞愧難當,眼淚撲簌簌地滾了滿臉,到印證了莎翁的名言:淚洗過的臉,是最真誠不過的了。很難看見一張真誠的男人的臉,是不是因為男人很少流淚?尤忌喜歡三妻四妾的生活,這不是他的錯。誰讓老祖宗們開了此先河,尤忌錯在生錯了年代,要把滿腔的愛欲偷偷摸摸地排泄想來也是件苦差事。然而,既然人類文明已進化到了一夫一妻的程度,我即使不能使之發揚光大怎好意思成為顛覆此度的罪人呢?所以,尤忌,恕我不能配合你。現在的社會流行標新立異。妻子是糟糠,而且是陳列了千把年的糟糠,早該速速下堂;情人關係經過普及實踐也沒了新意。所以妓女開始吃香,且在文學領域傲視群雄。九丹以《烏鴉》一躍而出,名滿天下,可是由於把精力都投入到妓女的考察中不免對動物有所疏忽。其實烏鴉是一種一夫一妻的動物,對愛情的忠貞不亞於鴛鴦。以烏鴉冠名而描寫妓女簡直是對烏鴉的侮辱。人自辱不夠,還要連累動物,這就大大地不該了。我是個托時代後腿的人,偏愛靈性之愛,所以慘遭淘汰原也在情理之中。想通了這一點,心情稍稍好了點。有人說以德報怨,子日: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才恰當。所以我要向尤忌學習,將欺騙進行到底。羅洛梅描述一個民族被征服後會在心裡默念:你征服了我,但我保留了恨你的權利。此時在一間幽暗的屋子裡,有個女子正殺氣騰騰地宣稱:你欺騙了我,所以我也保留欺騙你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