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騰鬧起來了,像出門撞在了樹上呢
受活庄是在瞬眼之間騰鬧起來了,如了大深的夜黑里,原本該是月亮升將起來的,可升起來的卻是一輪日頭哩。起原先夜裡那千百年的月色沒有了,照亮了夜的是黃爛爛的日頭光。就決定要在受活辦下一個絕術出演團兒了,要到耙耬外的世界上出演了,要穿著戲服在城裡的劇院台上出演人物了。受活莊裡有一絲絕術的,都在縣長那兒掛了名號呢。秘書的本兒上,寫出了一串名字和他們的絕術名稱兒。斷腿猴:單腿飛跑聾子馬:耳上放炮單眼兒:獨眼穿針癱媳婦:樹葉刺繡盲桐花:聰耳聽音小兒麻痹:腳穿瓶子鞋還有庄前六十三歲的盲四爺,因為他一生瞎盲,眼睛雖長著,卻是廢了用場的,他就敢讓蠟燭一滴一滴落在他的眼珠上。庄前的三嬸子,因為自小斷了一隻手,她就能用一隻手把蘿蔔、白菜比兩隻手切得還薄、還勻稱。庄末一家的六指兒,因為他左手長了六根手指頭,大拇指上又長了一個大拇指,要說那在受活算不了啥兒殘廢呢,是近了圓全的人,可他自小恨那多出的大拇指,自小每日用牙去咬那手指兒,日子長久了,那第六指就成了一個有指甲的肉團兒,全都硬了厚繭了,不怕掐咬了,他就敢把那第六指放在火上燒烤了,像燒烤一段老木與鐵鎚啥兒的。莊子里,老的和少的,凡有殘疾又因殘有了強長①的,是都記在了秘書的本上了,都要成為絕術團的演員了。要立馬離開受活不再種地了,每月領著一份兒工資了,且那工資一老高的嚇人哩。縣長說誰的絕術節目成了能壓了軸的戲,出演一場可以給它一百塊錢哩。倘是一天演一場,二十九天就是二十九場,三十一天就有三十一場哩。一場一張大票子,那一個月該是多大一個錢數哦,就是你家有兩口圓全人,守在受活種地,一年間風調雨順著,把所有的地都種成天堂地③,過上倒日子⑤,怕也難種出那筆大票兒錢。誰能不想去參入那絕術團的出演哦。斷腿猴家已經請木匠給他做那特別的拐杖了。癱媳婦已經回娘家借錢要置辦外出的衣裳了。聾子馬也已經去找硬柏木做那耳邊放鞭炸炮的隔板了。十三歲的小兒麻痹症,他爹、他娘把他準備出門的包袱都已經收拾好了呢。絕術團是在一夜之間成立了起來呢。明天就要離開村落了。統共六十七個成員人,有十一個瞎子,三個聾子,十七個瘸子,三個斷腿,七個殘手和壞胳膊,一個六指,三個單眼,加上有個臉上燒燙傷的疤痕人。剩下的都是幾個圓全人和差不多的圓全人。在那團里呢,殘人是人的主角了,圓全人才是配角呢。他們因為圓全,就只能為出演的殘人做些後台的事情了,比如搬搬箱子,抬抬道具;比如幫殘人們洗洗戲服燒燒飯,比如道具壞了修理更改一番兒,出演完了要到別的處地兒,圓全人就必須替殘人們干那些死賣力氣的搬運活兒了。桐花呢,不消說桐花是團里的主角呢。槐花呢,聽說莊子里要成立絕術團去外面世界出演時,便去找了石秘書。石秘書說你會啥絕術?她說不會啥絕術,可我會梳妝,我能把演絕術的人梳妝得乾淨漂亮呢。秘書就把她的名字寫在本上了,還笑著拿手在她的臉上摸了摸,親昵得像摸自家親生孩娃的臉。這一笑一摸哦,她回家竟一個夜裡沒睡著,來日里滿臉上都是掛著笑,都是粉淡淡的漂亮哩,人就像只蝴蝶兒,一整天都在莊子街上晃動著,走來走去著,見了人家就說我是出演團的梳妝了,昨兒夜在床上一夜沒睡著,一老滿身都有股氣兒在身上流動著,天亮時還做了一個夢,夢見她從崖上飄著跳了下來了。她問:「叔,你看我是不是長高了?」她說:「人家說做跳崖夢是在長個兒。嬸,你看我是不是又高了一些了?」叔們、嬸們就果然覺得她好像高了一些兒,比桐花、榆花、四蛾子越髮漂亮一些了。桐花、榆花、四蛾子倘是三株春時坡臉上草地沒開全的花,她就是開全的牡丹、芍藥了,是盛時的月季紅梅了,就覺得她似乎不是儒妮子,而是小巧剔透的圓全姑女了,是招人眼目的蝴蝶雀子了。覺得她不光該是出演團的梳妝員,還該是出演團的報幕員。回家和桐花、榆花比比個,果然就高過了她們一丁點,她就覺得自己長個是從石秘書摸了她臉開始的,就盼著石秘書多摸她的臉,再親她幾下兒,讓自個立馬從儒妮子長成真的圓全人,真的做那出演團的報幕員。不消說報幕員是該有那頂為漂亮的圓全女娃擔承的。榆花呢,榆花好像沒有槐花個兒高,可她卻還是被任命去做了出演團的售票員,只有蛾兒聽了外婆和娘的話,說不去也就不去了,留在家裡了。莊子里一攏共是二百來口人,這就走了將近半數兒,剩下的又都是老人和孩娃,都是那些殘疾實笨的人。因為實笨,他就沒有在日子中磨礪出一招絕術兒,因為實笨,他就只能在家種地了。這一天,莊子像被人偷了的倉庫一樣凌亂哩。街上到處都是借東掏西的人。準備出演穿針引線的獨眼,他弄來了幾板沒有用過的針,到各家各戶去換人家用熟的大針和小針。因為那些針被人縫衣納鞋用熟了,針眼光滑了,也便越發地好紉的了。小兒麻痹症的娘在門口給孩娃趕做左腳的鞋,因為孩娃日後的右腳要穿玻璃瓶兒了,那左腳的鞋底就要更加硬實些,站在地上也更加穩妥些。還有許多家戶欲要出門時,忽然發現自家是人老幾輩兒除了去鎮上趕趕集,原是沒有真正出過遠門的,家裡連提包和包袱都是沒有的,連裝裝衣裳和行李的兜兒都是沒有的,這就需要一家一家去借了,借了東家再借西家了。會做衣裳的巧媳婦她是忙將起來了,連三趕四替人家縫製衣裳了。木匠們也是忙將起來了,那十七個瘸子和兩個斷腿兒,還有十二個瞎盲人,統共三十一位,卻有十八位是離不開拐杖哩。十八個離不開拐杖的,十三個都想換一桿新拐杖。這樣呢,木匠也就忙將起來了,他們手下的丁當聲在村落里響響亮亮一刻兒不停著。借東掏西的人的吵嚷聲在村街上走來串去,川流不息著。誰家孩娃是個半盲瞎,他因為身上沒絕術,被縣長和秘書從那出演團的名字單上刪劃了,便就坐在大街中央扯嗓號啕了,邊哭邊蹬腿,雙腳把地上的塵土也蹬飛起來了。莊子就是這模樣兒了。明兒一早,這定了名姓的六十七個受活人就要走了呢。菊梅已經有十天沒有出門了,從縣長和秘書住到廟客房她就沒有出門了。可眼下,她的閨女桐花、槐花、榆花都水樣涌在家裡卷拾各自的行李衣物了,竟都要隨著絕術團離開村落莊子了。菊梅坐在院中央的石頭上,正晌午的日頭把院落晒成了蒸籠呢。沒有風,汗在她的臉上潺嘩嘩地流。樹陰已經從她身上挪走了,把她拋在那酷燙的日頭地,就像把一把菜放在熱炒的菜鍋裡邊了。這院子的造構呢,本是兩排四間廈房屋,三間上房的簸箕宅,她和盲姑女桐花,睡在上房地,其餘的槐花、榆花們,一堆兒住在了兩邊的廈房地,一間房地兩張床,各自的衣物都放在自家床頭上。沒箱子,有箱子那屋裡也沒有地處擺了。她們在那屋裡擠生了十幾年,像在一個窩裡擠夠了的鳥,終是欲要滿月出窩了。這個問娘說,我的那個粉紅布衫去哪了?分明明是昨兒還疊好放在床頭的,這咋就一瞬眼間不見了。那個問娘說,我的那雙平絨布鞋去哪了?前天我脫下來就放在床下的呀。坐在那兒望著進進出出的姑女們,菊梅是一概不去應言的。她心裡的茫然,如了一大片山臉上的野荒地,原是植種著莊稼的,四季分明地春種秋收,秋播夏忙地收成著,可眼下那些種地的人轉眼間都要走了哩。地要荒了哩,人心也隨之相荒了。她知曉莊裡這幾天生髮了天大事情了。一個出演團要變了受活的命運了,如那個人那時候一下子變了她的命運樣,這時要變了一個庄人的命運了。說起來,就像大旱歲月里捲來的一股水,即便是了大洪水,誰也無力去攔阻庄人們朝洪水涌過去。她想,她們要走就走吧,水是要流的,即便是鴉雀,也是終歸要飛出窩兒的,就隨她們去了吧,便悠悠地嘆下一口氣,從日光處的石上立站起來了。出門了。她覺得她不能不去見見那個男人了。她就去了廟客房。時候是往日歇息午覺的時候兒,可今日午時的當兒里,街臉上的人們卻像都在為一台大戲忙碌著。昨兒受活慶都還在絕術表演哩,今兒這些表演的人就準備著要出門遠行了,要去做另外的人樣了,過著另外日月了。忙著的受活人,無論瞎子、瘸子、圓全人,都是一臉紅粉的喜慶哩。碰到了人,人家說:「菊梅呀,你好喲,四個姑女有三個都成了出演團的成員啦。」她就笑笑,淡笑著,無可言說啥兒呢。人家說:「菊梅嫂,日後你家的錢是花不完了呢,我去借時可千萬大手一些呀。」她亦笑,淡笑著,無可言說啥兒呢。也就到了廟客房。廟客房裡正有一對夫妻下跪哩,是一對圓全人為孩娃向縣長求情呢,縣長就坐在正房中間的椅子上,大晌午,他有些瞌睡了,一臉的慵懶如黃泥樣掛在他的身上和臉上。秘書不知去了哪兒了,只他獨自在屋裡,因了瞌睡,貌樣上似有些生氣地盯著面前跪著的圓全人:「你有話起來說。」那跪下的就倔倔地下跪著:「縣長喲,你不答應我們就死也不起哩。」他也就又耐了性子了:「你娃到底會啥兒?」「他雖人樣兒丑,可他能聞到幾里路外的麥香味。」縣長說:「我也能聞到幾裡外的麥香味」。那夫妻就有些急焦了:「他在莊裡還能聞出莊裡誰家蒸饃了,能聞出那饃里卷了芝麻還是卷了蔥花和韭菜。」縣長想了想:「真的嗎?」那跪下的就說我去領來你試看試看吧,他能聞出這屋裡哪有潮濕哪有煤煙和哪有老鼠屎。可雖他們說得多逼真,縣長還是揚手擺了擺,說你們走了吧,待我睡起來,把孩娃給我領來試看試看再說。然後那對中年夫妻就朝縣長磕了頭,也就起身退著出去了。廟院里的幾棵老柏樹,在院里鋪了極厚的濃陰兒,菊梅在那樹陰下立馬落汗了,涼爽了。她望著那退出的一對兩口兒,原來是莊裡的瓦匠和他家裡的,就彼此對目望了望,想說啥,又都沒有說,因為菊梅看見人家臉上的不悅了,明了那是因為她的一堆姑女大都入了那團里,可人家一個兒娃竟沒選進去,也就生了芥蒂了,彼此間冷漠漠地看看走了呢。腳步聲在廟院的磚地上,像鬆軟的桐木落在石板上,空空的,卻響亮,傳出老遠老遠喲。菊梅在老廟門口站下了,人在外,目光全都探著進了屋子裡。柳縣長已經開始閉目打著盹兒了,人仰在椅背上,雙手依然交錯著,如皮帶樣勒在腦後邊,把那椅子微輕微輕地搖晃著。不消說,他是一個身心都入了睡的輕快里。忽然間組辦起了一個絕術團,像一出門撞在了一棵搖錢樹上樣,購買列寧遺體的款項冷不丁兒就有落處了,得來間全都沒耗啥兒功夫呢,這如何能不讓他感到消閑哦,受活哦。廟正房還和起原先是一樣呢,三間房有兩道界牆分開著,界牆頂的房樑上,畫有龍、鳳、神的花圖案,梁下的界牆上都糊了舊報紙。正面牆壁上,貼了一排四張的人物像,前面三張是很早的哪些個年月張貼上去的,是馬克思、列寧和**的像。有鬍子的鬍子上已掛滿了塵灰了,沒鬍子的唇上和鼻凹里就堆滿了日子裡的灰。那像紙都被日子變得黃脆哩,彷彿手一摸,紙會碎落一片兒。可後面那一張,卻是簇簇的新,中年人,平頭髮,臉上飄滿了紅燦燦的笑。立在門口上,盯著那一排像,菊梅心裡先還有些盪激激的味,想起來出門時該把頭髮梳整一下兒,該換一件新的衣裳啥兒的,沒有換,就有了後悔了,及至果真到了這個處地兒,看到那四張貼像了,她心裡盪激激的東西就凝在了心裡邊,變成了忽冷猛的一個驚。那第四張像,就是柳縣長自己的標準像,他和前邊三張並排掛在一個處地兒,如讓菊梅驚一下,怔一下,心裡盪激激的東西就都凝住了,不再流動了。就那麼木然地立在縣長面前的老遠處,門外邊,她如見了個慣常的熟人樣,並沒有太多的異樣呢。她有些明白剛才心裡盪激激的東西如何轉眼裡就成了硬塊梗在心裡了,一來是因為他胖了,臉上有了贅肉了,原來的那個清瘦的樣子蕩然不在了;二來是因為他把他的像掛在牆上了,掛在了那三張像的後邊了,使得她一下子覺到她和他間的距離成了路程了,那路程遠得沒法兒丈量哩,如天上地下呢。就那麼木然然地立在門口前,本想再往裡踏上一步的雙腳死在了門口上,盯著他,望著正廟屋的牆牆與角角,過了老半天,她才輕輕地咳了一下兒。他原是醒著的,她的一咳他是聽見了,可他因為正瞌睡,就沒有睜開眼,便不耐煩地搖著椅子說:「有啥事等歇完了午覺再說行不行?」她說:「我是菊梅呀。」他便把晃著的椅子的四腿穩在了腳地上,睜開眼朝房裡房外看了看,怔怔地把目光在她身上落一會,又看著廟客房的大門口,冷冷清清地。他說:「我沒通知你來你咋來了呢?」她說:「我來看看你。」他說:「我把你的幾個姑女全都弄到絕術團里了,她們以後都拿工資了,你的日子日後就要好過了。」說著又瞟了她一眼,柳縣長接著道:「你抓緊存些錢,等我把列寧遺體買回來,放到魂山上,每天間受活庄的梁道上都有絡繹不絕的遊人了,那時候你再搶先一步在樑上開個飯館、旅店啥兒的,你的日子就過到天堂了。比我的日子還要好了哩。」也是還想要問他幾句啥兒的,對他說幾句啥兒的,可聽了這番話,她就不知她該問啥兒了,該說他幾句啥兒了。再抬頭看看他那掛在牆上和那三張並排了的像,瞟他一眼兒,也就轉身慢慢往廟客房的外邊走去了。他遲疑一會,從椅子上立起來,也看了牆上的像,又目送著她說了句:「都是秘書掛弄上去的,圖我有個高興唄。」她就把步子在院里慢淡下來了。他卻說:「你走吧,我就不再送你了。」也就從廟客房的院里出來了。庄街上的日頭燦黃燦黃著,熱浪子一盪一盪的,一冷猛從堆滿陰涼的院里走出來,她的頭忽地有些暈,像整個人在一個水鍋里煮了一場樣,既沒有後悔自己不該來見他,也沒有見到他后心裡多出些激悅啥兒的,可待她到了往家拐的衚衕口,看左右沒人了,前後也都空蕩了,淚就在臉上一老泉地涌了出來了。她立站在那兒,冷丁兒抬手朝自己臉上摑了一耳光,罵著說:「賤!賤!你去看人家幹啥呀,該死的你咋這樣賤!」摑打了,不哭了,立站下一會她就回去了。絮言:①強長:方言。意即特長。因為受活人的殘缺,迫使他們在某一方面有其所長來彌補所短,藉此聊以生存,如盲人耳聰,聾啞手靈等。③天堂地:天堂地不是天堂之地,是如天堂般令人嚮往的田地。如前文所述,受活這條溝谷,多少年前,土肥水足,旱有水澆之平田,澇有排洪之坡地,人們無論何樣殘缺,只要在自己家田地上勤耕勤作,每年東不豐收西豐收,一年四季都有吃不完的糧,所以受活人廣種廣收,並不害怕天災。農忙農閑,村人都在田裡,一邊勞作播種,一邊悠閑收成,日子過得散淡而殷實。只是到了庚寅虎年,田地歸公,這種散淡悠閑的日子才算結束。所以,各種自家田土,從不被他人管束那悠閑自在、豐衣足食的日子,成了受活人失去的一種生活方式,一場美夢,一個幻想。也因此,在過去和未來的歲月中,繼續種天堂地成了茅枝婆為之奮鬥的一個目標,成為全庄人對美好的一種嚮往與寄託。⑤倒日子:倒日子是和天堂地緊密相連的一種對失去的歲月的懷念,是只有受活人才明白、體驗過的一種獨特的生存方式。其特點就是自由、散淡、殷實、無爭而悠閑。受活人把這種流失的美好歲月稱為倒日子,又叫丟日子、掉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