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茅枝婆倒下時像了一捆草
茅枝婆從她的家裡出來了,臉上深皺里的青黃,是真的如了冬日冰凍在河溝邊的泥糊水。手裡的那根醫院裡的鋁拐杖,在腳地掏出了很響的亮音兒。她不說話,路也走得捷捷地快,人像在河面上依流而下、盪動著的一根乾枯而結實的竹。日頭已經平南向西了,庄街上的忙碌,比了先前平靜些許了,好像為準備出門的有絕術強長的莊裡人,也都準備好了呢。包袱借到了,沒借到的也都把床上的單子,從中撕開,一分為二,成了兩個包裹衣物行李的包袱了。趕急兒做衣、做鞋的媳婦們,也都不在街上納做她的針線了。急制著拐棍的木匠們,也都丟下斧子、鋸鑿,開始伸了他的酸疼的懶腰了。安靜了許多呢,雞、豬們,都又如往日那樣在街上無所事事地走動了。茅枝婆是在一切都就了緒兒時,才知曉柳縣長要在莊裡組辦起一個絕術出演團,這出演團一下就在莊裡招了六十七個人,除了幾個圓全的,其餘都是瞎聾瘸拐者。十天前,她是吐了縣長一臉惡痰的,可縣長和鄉長、秘書們說要蹲住在莊裡時,她卻還是讓斷腿猴領著人把廟客房給他們收拾了,讓斷腿猴把縣長們輪流的派飯一家一家派排了。交代說屋裡潔素的,每家做好飯都去廟客房裡喚他們去到家裡吃,屋裡髒亂的,就用罐子提上湯,端上饃,炒上菜,把飯菜送到廟客房裡去。她想他說到底還是一縣之長哩,住到了受活莊子里,她即便和他天仇地恨著,也還是要給他們一口飯食的,也就讓斷腿猴都去安置排辦了。斷腿猴家就在茅枝婆的房東鄰宅里,他腿快人靈,茅枝婆有事總是差他去一家一家說道兒,或去敲了鍾,站在石頭上高喚一嗓子。茅枝婆不是庄落的幹部哩,可茅枝婆又哪能不是幹部喲,斷腿猴也不是莊裡啥兒人物著,可茅枝婆總差他做事他就是了人物了。茅枝婆說:「縣長們住進廟客房的一應事兒,你就管著吧。」斷腿猴也就一應管著了。可是哦,十天了,一個月間過了三分有一了,茅枝婆才忽然想起來,十天間斷腿猴管著廟客房的一應日雜的事,十天間她沒有過問過,他也竟沒有過門來和她說道過,就像那些事本該有他來管一樣兒,不消她去過問一樣兒。就像他真的是了村干、庄干一樣呢。雖則兩戶人家僅僅兒一牆之隔著,可是喲,他竟就敢連莊里組辦了出演團這天大的事都不言不道一聲兒,連趕明兒一庄人都要離開莊子了,把一老滿全的田地,都留給那些老人、孩娃和實笨的殘人們耕種,竟都不言一聲呢。茅枝婆知道這些,是蛾兒一蝶一蝶地過來告訴的。她正在家裡縫著自己壽終衣,把草席鋪在院中央的樹底下,綢的,絲的,黑的和綠的,粗麵線和細洋布,那麼剪剪裁裁,一針一針地縫,一件一件地為自己準備著。每縫一件都疊好放在床頭的紅漆板箱里,沒人知曉她縫了多少件,也沒人知曉她縫製多少件才算了一個夠。十年前,她一過五十九歲,就為自己準備壽衣了。她已經為自己縫了整整十二年的壽衣了。掏空取閑,她就不歇針息線了。因為柳縣長住進了莊子里,她不想見著他,就每天把自己關在院地又縫做壽衣了。一群狗卧在她身邊,默默地像一群兒女孩娃樣,安詳呢,也有些凄涼呢,就那麼過了整十天,在她要把一件黑綢壽袍的邊兒縫好時,幺蛾兒就尖著嗓子推門飛撲到了院落里。「婆,婆,快些吧,娘不讓姐們去出演團當那演員哩,姐們死也要去,娘就哭了呢,在家裡就和姐們吵成了洪水澇天了。」茅枝婆就住了手裡的針,問明了莊裡這些天的諸多事,呆一會,臉上深皺里,就凍下了泥水似的黃青凌凌的冰。就從家裡出來了。一群狗看她那樣一張生氣的臉,本想隨了她地步出門的,可卻都只抬頭看了看,站起來,又都卧下了。茅枝婆把自家大門用力關得一老天的響,連隨她出來的蛾兒都被那響聲驚住了。她地步著在前邊,儒蛾兒一蝶一蝶地跟在她的腳后里,以為外婆是要去自己家裡的,可她卻先自把自己豎在了斷腿猴的家門前。「斷腿子——你出來。出來把事情給我說清白。」這是三間土草房,一方坯院落,大門欲倒欲塌卻又總是豎著的那般家戶兒。斷腿猴坐在上房屋門口,正往木匠給他新制的拐杖把上纏著軟棉布,聽見茅枝婆的叫,就把拐杖豎在屋門框兒上,跳著腳步來到了大門口。「是茅枝奶啊,天又沒塌你咋這樣生氣呢?」「柳縣長是不是在莊裡招了六十七個人,要到耙耬外滿天下里出演絕術哩?」斷腿猴說:「是的呀,是六十七個哩,叫絕術表演團。」茅枝婆不相識似的瞟著斷腿猴:「這麼大的事你咋敢不給我說道一聲呢?」斷腿猴也不相識似的瞟著茅枝婆的臉,「是柳縣長說你不是庄幹部,讓我不消給你說道哩。」茅枝婆就被噎了一下子,隨後道:「我是不是庄干哩,可我要不言聲,看他姓柳的咋能把這六十七個受活人領出受活去。」斷腿猴也就笑了笑:「他咋領不出受活呢?」茅枝婆問:「你去嗎?」斷腿猴說:「當然哩,我是出演團的幹部哩,副團長,咋能不去呢。」茅枝婆說:「我不讓你出庄你能去成嗎?」斷腿猴說:「茅枝奶,柳縣長說了哩,說你老了管不了莊裡的事兒啦,以後莊裡的大小雜務都讓我管哩,說過些日子他就宣布咱受活是一個行政村,讓我當著村長呢,是我不讓誰出庄誰才不能去呢。」茅枝婆就那麼怔在斷腿猴的大門口。後晌悶熱泛紅的日頭在她花白的頭上像鍍了一層金。她似乎被那金色鑄住了,人有些僵硬著,臉也有些僵硬呢,整個人都凝在了僵僵硬硬里,如了土坯石塊疊砌的一根柱子樣,似乎誰一推,她就會倒在地臉上。斷腿猴望著面前僵住的茅枝婆,他像一個兒娃那樣涎涎笑一笑,說茅枝奶,你老了,都給自己準備壽衣了,該讓我當幾天庄干試看試看了。說我一當庄幹部,受活庄的日子准就好了呢,准比八百老輩前種那天堂地的日子還好哩。說完這話兒,斷腿猴就轉身回家了,還把自家大門關上了,把茅枝婆如了討要的乞人樣關在門外了。山脈和庄落便靜得沒有一絲聲動了。斷腿猴的關門聲,響如錐子樣擰著響在庄街上。儒蛾兒立在茅枝婆的身後邊,她臉上掛有被人驚嚇了的蒼白色,忙迭迭叫了一聲「婆」,跑過來扶著她,像生怕她會如一段腐木倒下樣。可茅枝婆僵硬著,卻如一棵樹樣立得穩穩紮扎哩。她盯著斷腿猴家關了的柳木院落門,一冷猛地舉起拐杖在那門上摑打幾下子,將那關死的門又咣里哐啷打開一條縫,對著那條門縫喊:「斷腿子,做夢吧你!死了當幹部的心吧你!」然後她就旋著身子,拄著拐杖,朝庄街中央一倔一倔走去了。她的步子比從家裡出來那時大了些,腿上的瘸也鮮明了,拐杖落地的聲響也就噹噹當的沉重響亮了,像那瘸是假的呢,是她故意這樣戲著瘸樣讓人去看一模樣,像她要用她的瘸和拐杖來向庄人們示威樣,要阻止受活人們冷猛間做出的出村出庄舉止樣。茅枝婆就這樣從庄後到了莊子中,到了馬聾子的家裡了。馬聾子那耳上放炮的節目是出演團的一出大戲哩,他不去,那出演就少了一桿大台柱子了。馬聾子正在把他外出的鞋襪褲衫往一個兜里裝,那隔耳放炮的木板有如一張鐵杴那麼大,正靠在一張桌子的腿邊上。茅枝婆走進聾子家,立在他身後,可著嗓子叫了一聲:「馬聾子!」馬聾子忙迭迭地住了手。茅枝婆喚:「你把身子轉過來。」馬聾子就把略微能聽見的左耳旋對了茅枝婆的臉。茅枝婆問:「你也去那出演團?」馬聾子似乎生怕別人聽不見他的話,就可著嗓子大聲答:「一月幾百上千塊錢我咋能不去呀。」茅枝婆說:「你會後悔呢。」聾子說:「我才不後悔,比種天堂地、過那倒日子還好我死都不後悔。」茅枝婆說:「你聽我的話千萬不要去。」聾子對著茅枝婆吼著嗓子喚:「我一輩子都聽你的話,一輩子沒過上好日子,這回我死了也要出去哩。」茅枝婆又到單眼家裡了。單眼的行李全都收拾好了呢,正坐在屋裡試穿他娘給他做的鞋。茅枝婆說:「你去在人前穿針紉線,那是辱你哩,辱你的眼,辱你的臉,那是把你當成猴耍哩。」單眼說:「在受活呆著倒是不遭辱,不遭辱可我二十九歲了,二十九了我連媳婦都找不到,你說我能不去嗎。」茅枝婆又到癱媳婦家裡了,說:「你不能不去嗎?」癱媳婦說:「不去我在受活窮死呀!」茅枝婆說:「別忘了你是咋樣癱的呀,別忘了你是咋樣來的受活庄。」癱媳婦說:「記住哩,就是記住我才不能不跟著上邊的人出門呢。」茅枝婆又去了十三歲的小兒麻痹家裡了。茅枝婆說:「孩娃才過了十三呀。」人家爹娘說:「再長几年他的腳就穿不進瓶里啦。不小啦,該讓他出門闖蕩了。」茅枝婆說:「不能拿著孩娃的缺殘去讓人看呀。」人家爹娘說:「你不讓人看這你讓人看啥呀?」茅枝婆就從小兒麻痹的家裡出來了。莊子里是愈加的安靜呢。西去的日頭把滿庄酷夏新生的樹葉都照得紅亮了,像樹葉也會發光一樣兒。廟客房在這日頭的光亮里,靜靜坐落著,如了一個不言不語的老人一模樣,有了年頭了,有了歲數了,啥兒也不消去言說聲張呢,就那麼靜靜看著也就行呢。高老的蒼柏樹,把影子拖著鋪在庄街上,將那亮堂的庄街染黑了半截兒。茅枝婆走路沒有先前快捷了,沒有先前快捷她卻比先前瘸得更加鮮明哩。起原先,在臉上凝著的硬硬的冷黃疏淡了,變成了漂浮不定的灰,她像被人抽了筋骨樣,軟軟地拄著她的拐杖走,慢慢的,拖著腳步,有一縷白髮散在她的黃額上。到了廟客房的門口兒,立下來,望了望,她就進去了。縣長正在端著大茶杯子喝他的水,秘書正在疊著他幫縣長洗的褲衩和褂子,疊著往縣長的行李箱里裝。縣長說:「那褲衩讓我收拾吧。」秘書說:「哪能呢,又不臟,就是做蒸饃的籠布也不臟。」縣長就讓秘書收拾了,一臉的安詳和喜悅,望著秘書,像一個父親看著他的孩娃長大了,能幫他幹活了,可以坐在那兒悠悠閑閑指指派派孩娃了。縣長喝著水,想起了啥兒樣,回頭瞟一眼正牆上掛著的那張他的像,又對秘書說:「摘下來吧,不合適。」秘書說:「留著吧,沒啥兒不合適。」縣長說:「要留下來你把它往下挪一點,我咋能和人家並頭齊肩呢。」秘書就爬到那像下的桌子上,把縣長的像摘下來,朝下挪了半筷兒高,使縣長的頭頂在**像的肩膀上。秘書說:「這樣行了吧。」縣長看了看:「可以再往上挪一點。」秘書就又往上挪去了,讓縣長的像只比**的像低出半頭兒,才在那像的四角按著圖釘兒。這當兒,茅枝婆出現在了廟客房正屋門口了,立在那,默言著,望著縣長,沒了十天前在樑上雪地見他時的那種不屑了,沒了那種娘在兒娃面前的威嚴了。倒像有事要求了孩娃、又怕孩娃不應的一個可憐老人了,像怕孩娃會突然起身動手打她樣,怯怯的,懨弱著,如若不是夾了拐杖就會倒下般。縣長看見了茅枝婆,就像十天前茅枝婆起初看見了他,一臉的不屑不耐煩,也就依是坐在屋裡桌邊上,端著水杯子,並不喝,卻又不言不動呢,只那麼瞟著和盯著,像沒有看見一模樣。「你真的要辦那殘人出演團?」「是絕術表演團。明兒就走了,先到縣城演,海報都讓人在縣裡四處張貼了。」「你要毀了受活庄兒呢。」縣長就笑了:「毀啥呀,我讓受活庄立馬就家家蓋樓瓦雪片哩,讓所有的殘缺人都有花不完的錢,過天堂的日子呢。」茅枝婆說:「你要不把受活人領走,我可以跪下給你磕個頭。」縣長就笑了:「我不欠人磕頭。等我把列寧的遺體買回來,誰見我都會磕頭呢。」茅枝婆說:「你把受活人留在庄落里,我可以把你的像掛在我家屋裡正堂上,誰的像也不掛,就掛你柳縣長一個人的像。還可以每天早晚都進香。」縣長又笑了,淡淡說:「我知道你從讓受活人入社①那天起,都想讓受活人把你每天上香敬著哩,可你一輩子卻最對不起受活人,沒讓受活人過上好日子。我和你不一樣,我為受活人是不圖人上香敬著哩。我不圖名利呢。我就圖受活人心裡念我就行了。我知道你因為腿瘸,預報天氣准,其實哩,你也可以到那團里演一個預報天氣的啥兒節目哩,你去了,我讓你每月拿那團里最多的錢,比別人多出一半、一倍也行呢。」話到這,縣長望著茅枝婆,就像望著他在規勸他的一個姑女兒,像他說的話,入了人的心肺了,能把人從那岸勸到這岸上,於是呢,臉上就漾盪了很厚很厚的紅亮和快活。望著柳縣長,茅枝婆不言聲兒了,她像被縣長在臉上摑了幾個耳光樣,忽然間臉上有了一滿全的青紫色,像是她很想像十天前那樣把她的拐杖在他面前舞起來,揮揮打打的,可她青紫著臉,真的要試著在他面前舞划她的拐杖時,她的身子卻沒有一早先的穩紮了,沒等她把拐杖挪離腳地兒,突然的,突然突然的,她人就像一捆草樣一冷猛地倒下了。不是像一根椽木樣,一冷猛地重重倒下的,是像一捆草樣飄飄無力地倒下了。倒下來,她就一臉不歇的抽搐和擰扭,嘴角上掛了白沫了,吐著白沫,還面對著天空嘶嘶啞啞地哭著只有她、只有受活人才能一明二曉地喚:「是我對不起受活呀,我讓受活人入社啦——是我對不起受活呀,我讓受活人入社啦——」茅枝婆像是有了羊角風。在廟客房門口的蛾兒看見外婆一捆草樣倒下來,先還要往廟客房裡跑,一腳踏進來,卻又立馬抽了回去了。往她家裡跑去了。跑著大叫著:「娘!娘!快點吧,快點吧,我婆不中啦——」「快點吧,快點吧,我婆不中啦——」庄人們就朝著廟客房這兒跑來了。菊梅和她的姑女們也都朝著廟客房這兒跑來了。整個受活都是了洪澇汪汪的腳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