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絮言――入社

第五章 絮言――入社

①入社:這是一個只有受活人才明白的歷史用語的簡稱,是獨屬於受活的一段歷史故事。說起來,幾十年前的己丑牛年裡,這個世界上發生了天大的事。茅枝婆那時候還年輕,也才二十七八歲。二十七八歲,她已經做了石匠多年的媳婦。做了媳婦,未及生養,因此水嫩秀潤,腿雖有些瘸,可也沒有瘸到哪裡去,慢些走路沒人能看出她是一個殘疾人。她是幾十年前,石匠到耙耬山裡給人洗磨時從半道撿回的一個大姑娘。沒人知道她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人餓得柴柴瘦瘦,死死昏昏。石匠從深山二十幾里把她背回庄,餵了水,灌了湯,過幾年她就做了他的媳婦了。那個年景里,耙耬人從外邊背回一個女的就做了自己媳婦是常有的事,沒有什麼可以驚奇的。可驚奇的是,這個叫茅枝的姑娘,人不是庄稼人的樣,穿的卻是莊戶人家的家常服,可又長到十七歲,還不會種莊稼,不會縫衣裳,倒能認識不少的字。她是被石匠從路邊救活過來的,那時石匠單身過了三十一周歲,將近比她大了十五歲,是合該立馬和她成親結婚的,可石匠因為大,茅枝因為小,卻沒有很快成親過日子。她就在他家和他分開著住,那麼長久地分鋪安頓著。安頓著,卻又常常透出要離開受活、走出耙耬的心。她是人在受活,心在耙耬外的世界飄浮著。飄浮卻又沒有最終一橫心離開受活庄,都以為是因為石匠一家對她的好,究其實,倒不完全是這樣。她是從小跟著母親和紅軍走了千里萬里的人,在第五次反圍剿的戰鬥中,有一夜,她和母親睡在山洞裡,忽然母親就被幾個男的紅軍抓走了,天亮時,和另兩個紅軍一道被槍斃在了一條河邊上。她是三天後才知道母親是被一個她常叫伯伯的紅軍團長槍斃的,知道了母親和那另外兩個一叔一伯的紅軍是叛徒,說一個團幾個月來總甩不掉敵人的圍追和堵截,都是母親和那叔、那伯告的密。因為她是叛徒的女兒,即三天在洞里沒吃飯,也沒有哪個紅軍叔啊、伯的敢去給她送上半碗湯。可是到了第四天,有個紅軍營長把她從洞里抱出來,給了她一碗湯、三個煮雞蛋,說她娘不是叛徒,叛徒是另外幾個人,也都已經槍斃了,隊伍已經可以安全地甩掉敵人,和中央紅軍會師了。說她母親已經被追認為革命烈士,她是烈士的後代,革命的後代,因此就成了最小的紅軍女戰士。就跟著隊伍從四川的哪兒輾轉著往西北的方向去,一年又一年,她長出成人樣兒時,能持槍打仗時,部隊一到西北,就在一場惡戰中被打散了,姐妹們各自離散,流落他鄉。在那些跟著隊伍的年月里,她是在驚驚恐恐中長大的,敵人的槍聲和槍斃母親的槍聲總在她的睡夢裡砰砰砰地響,就在這外人不知的驚恐里,她說要走著,卻又一天一天留在了受活庄。留下來,卻又總不忘記著走。日間里閑下來,她總是要到山脈的梁道上,碰到從山外進來的路人就問人家許多事,問外面的世界怎樣了,仗還在打著嗎?日本人到了山東到了河南沒?而路過的人,也是多半不能告訴什麼給她的。她也就終於明白,耙耬山脈在世間的偏僻,就像一塊平常的碎小石頭,被遺落在一條漫長的溝谷間;像一蓬兒草,生長在一大片的林地樣。路過梁道的人,也都是對世事知之甚少的耙耬人。又三年兩年,就這麼一晃過去了,外面世界上,有關日本人長短的消息,也是今天傳過來,明天傳過去,並沒有什麼的確鑿和一定。但因此,受活人也就慢慢知道了,她是跟著隊伍走過的人。可是走過了,也就走過了,心裡有了傷,身上有了疤,腿瘸了,落根在受活這地方,是連心思也不能走遠的。還有那偏僻,連一絲革命的確鑿消息也沒有的偏僻,也就成了她要走卻又留下來的最好理由。似乎也就只好讓日子把那些往事全都掩埋著。受活有種不完的地,有吃不完的糧,她也就日漸習慣著,會了種地,會了縫衣,成了庄稼人。石匠有一個七十三歲的老癱娘,她是受活年齡最大的人,最知道受活的來龍與去脈,關於受活的起源與傳說,都是出自她的口。茅枝每天和她在一起,是開口合口都稱她為奶的。莊裡有人說,你讓茅枝給你叫娘嘛。她就說,你就別操閑心了,該讓茅枝給我叫啥我心裡清白呢。人又說,讓你孩娃去把她睡了去。她就冷眼盯著那個規勸她的人,說閑了就歇歇你的嘴,心咋就不長到肚裡呢。庄人們就愈加敬著了石匠的娘。可庄人們以為茅枝永生都不會和石匠結婚時,有年冬天他們成親了。後來庄人們才知道,是那年冬天石匠的娘有了病,臨終時抱著茅枝盡了勁兒哭,哭著和茅枝說了很多話,茅枝也哭著和她說了很多話。後來幾十年都沒人知道她們說了啥,可是到末了,茅枝就答應和石匠結婚成親了。答應了,石匠娘就安安詳詳死去了。那一夜,她就和石匠合了鋪。那一年她虛歲十九,他已經快到三十五歲了。就那麼過活著,擇日子埋了石匠的娘,石匠就不再出門去洗磨,日日夜夜地守在家,守著她,種著地。茅枝呢,雖還時常打聽一些外面世界上的事,比如人家說,日本人到了九都了,她的臉上會有一些驚白色。人家說日本人從城裡到了鄉下要糧食,見了孩娃們還給孩娃發些洋糖吃,她就會有一臉的狐疑色。關於外面的風雨和槍槍炮炮的事,她雖依然熱愛地打聽著,卻從不再說要離開受活走了的話。她是真的成了一個受活的人。石匠去犁地時她就牽著牛。石匠割麥時她就在石匠身後捆麥捆。石匠發燒了,她就到村裡尋姜找蔥給他熬湯喝。和家家戶戶都一樣,雖都是有瞎、有聾的殘缺戶,可卻扎紮實實地種地收割,忙秋忙夏,到季里,家裡的糧食吃不完,菜也吃不掉,日子過得殷實而富足。世外的事和受活人的日子遙遙相隔著,如相距了十萬八千里。除了莊裡人到幾十裡外的鎮上趕集買些油鹽,捎回來一些亦真亦假的戰事消息外,受活是和外面世界遙遙相隔著。就這麼一天一天隔著過去了。一個月一個月地過去了。春夏秋冬地過去了。過了己丑牛年到了庚寅虎年,照著民國的日子算,到了民國三十九年哩。就是那一年,那一年的秋天時,茅枝去幾十裡外的街上趕了一次集。先前莊裡趕集都是男人的事,是那些圓全的男人和不盲不瘸的男人們,把各家要賣的雜物挑出去,把要買的物雜挑回來。可是這年秋,落葉滿地時,茅枝去自己家田頭摘柿子,就遠遠看見從山下路上爬來了一個人,她就在那柿樹上問:喂,你知道外面世界啥樣嗎?那人抬頭望著她:啥子啥樣啊?她說日本人打到哪兒啦?那人就驚著說日本人早就回家啦,他們乙酉雞年從民國三十幾年的八月投降至今都又過了五年啦,眼下連民國都沒啦,四鄰八村都已經入了合作社了呢。那樣幾句平淡的話,樹下的人不會想到它將給樹上的人帶來怎樣內心的波瀾和驚奇,不會想到一個人的和一個村莊的歷史將從此翻開新的一頁。他走了,她在樹上遙望著耙耬山脈以外那隅開闊之處,秋天的白雲在天空淡淡飄動著,日光如水洗了般明明亮亮,大地與萬物,都在這明亮中發生著奇異的變幻與流動。就是在這變幻與流動中,茅枝最後望了一眼那穿中山服的人的背影兒,她從柿樹上下來回家了。來日,她一早就往鎮上去趕集。從受活到那叫柏樹子街,來回有一百多里路。所以她是在雞叫頭遍就起床,雞叫二遍就上路,雞叫三遍時,她已經獨自在山脈上走了十幾里。到雞叫四遍時,就下了耙耬山。到天色亮得一望幾里時,就見到意外景色了。她看見一處村落,一片田地,看見了一面山上的一塊小麥地,竟有幾畝那麼大,小麥地里有男男女女幾十個人在一同鋤著那塊地,橫來一排,一字兒排開,鋤過去半畝就完了,再回來就有一畝鋤完了。她不明白誰家能有這麼大的地,誰家會有這麼多的人。受活庄最大的地塊是馬聾子家的地,一共也才八分半。可是這地塊,大到了整面坡,最少有幾畝。再一說,誰家人口再多也多不到單年輕勞力就竟有二十幾口人,倘再加上老人和孩娃,那這個家裡就少說有了五十幾口人。五十幾口人怎麼不分家?五十幾口人怎麼燒飯吃?五十幾口人怎麼做衣穿?五十幾口人咋兒住房和睡覺?茅枝就立在那塊地頭上,日光像溫水一樣澆著她。新鋤過的田地里,土是深紅色,潮潮的,潤潤著,像空氣中流著一條看不見的河。就在這深紅里,茅枝看見田頭上插了一塊木牌子,木牌上寫了松樹坡庄第二互助組的字樣兒,且那木牌已經被風吹雨淋過,字在牌上有些模糊了,看那木牌插在那兒少說有了一兩年。她不明白互助組是啥意思,就盯著木牌呆怔著。這時候,從田頭的溝上走來一個年輕人。人家說,喂——那媳婦,看啥呀?她說這互助組是啥意思?人家就驚驚地盯著她,你原來認字呀?她有些不屑地瞟了他,我就不能認字呀?他說,你認字咋不知道互助組是啥意思?她就臉紅了。他說難道你們莊裡沒搞互助組和合作社?互助組就是把沒牛的戶和有牛戶互到一塊兒,把壯勞力和薄勞力互到一塊兒,把有犁的和有耙的互到一塊兒,把田多的和田少的互到一塊兒,大伙兒合互到一塊兒種、一塊兒收,一塊兒分糧吃。以後就再也不會有地主長工了,不會有窮人買賣孩娃了,就天天都是新社會的天,新社會的地。年輕人說著他就系好褲帶,扛著扎在地邊上的鋤去那一堆人里鋤地了。茅枝依舊木獃獃地站在那。那年輕人的幾句話,使她忽地明白什麼了,如一間久黑久暗的黑屋裡開了一扇窗,有一束光猛地瀉進來,把她心裡最幽深的地方照亮了。她望著那走遠了的小夥子,望著那一堆起落著鋤的人。冷猛間明白世上有天大的事情發生了,可受活那兒還一點不知道,像全世界都有日光和月光,可受活莊上卻成年論輩子地黑暗著,與世隔絕著,連一絲風都吹不到。她不知道為什麼沒聽說過莊裡的圓全人去柏樹子街趕集回來說過土地合種的事,沒聽說過互助組和合作社的事。不知是圓全人去趕集路上沒見過,還是見了回來沒說過,再或是在哪天的飯場上吵吵說過了,恰巧那天她沒去飯場沒聽見。世界是和多少年前大不一樣了。滿天下人都已解放了。新國都定都到了北平后,北平那兒的中央已經號召四面八方的庄稼人,分得土地后,又往一塊合互著種。所有的田地都是政府的地,不歸家戶,不歸個人,只歸你種著收著打糧吃,可那地不再如你家的被褥一樣是你的。世界翻天覆地了,人也翻天覆地了。家戶間分了地主、富農、貧農、中農、下中農的三六九等,可受活那兒竟對這些全然不知,連一絲風聲都沒聽說過。世上發生了這麼大的事,受活竟一丁點兒都不知。茅枝又往前邊走去了,她心裡沉沉的,像自己不是這個世上的人。過了一個村,到下一個莊子時,日頭徹底地升起來,空氣里有了溫暖暖的熱,她就又看到有人從村后那面坡上扛著鋤或挑著籮筐走回來,朝著那莊子走過去,隨後,緊跟著就從那坡上來了一隊人,一群人,不是扛著鋤或杴,就是挑著糞籮筐,一道朝著那個村落走。不必說,他們是一群互助組裡的人,一道兒出工又一道收工了。他們像一支隊伍打了一場勝仗樣散散落落地走回兵營里,扛著戰利品,還一路唱著歌。他們唱的是河南梆子調,聽不清唱詞,卻能看見那調兒歡歡暢暢,如水樣流在辰時的半空里。茅枝站在這邊梁道上的一個高處,望著那些庄稼人,唱著進了村落里,她的眼裡深含了對他們的羨慕的光。可是,羨慕歸羨慕,慢慢地,她心裡那被人遺忘的感覺慢慢成了一種痛。一種內心的痛。她又在一個村頭看見牆上用白石灰刷的大標語,其內容不是說互助組和合作社如何的好,就是多少年前寫上去的,而她在十幾歲時都見過,也幫人寫過的打倒地主(土豪)分田地那樣的話。標語口號的字早都不再新鮮了,可在日光下還依舊閃著光。看到大標語和這樣的話,茅枝的心裡有了顫巍巍的動,像一眼蓋著的泉水被猛地揭開來,咕咕咕地噴流著。那泉本來是自小就流的,槍里雨里,南里北里,雪山草地,人肩馬背,因了那時小,過早的疲勞了,渴望歇著了,所以從陝西的黃土坡上一村兒一程地獨自朝著豫西走回時,她是要遇到隊伍就隨了隊伍去,遇了合適的家戶就隨時準備在那家戶住下來。可她一村一庄地走,一天一天地走,到了耙耬山脈,這就遇到石匠了,遇到受活這個村莊了。受活庄像在那耙耬山裡等了她幾百、上千年,見了她就把她留下來,她也像就是為了尋找受活才從陝西往著豫地里走,也就終於在她走不動的時候找到了受活庄。她在受活一住多年,一切傷痛都已平復,就連石匠的娘死前她哭著趴在老人懷裡說了那麼多的話,都一字兒未提的傷痛也開始被淡忘。除了她自己,那事情在世間再無一人所知曉。誰都不知道,她在隊伍時,是認了一個湖北的紅軍排長做了哥哥的。在那道密令把部隊解散后,那有著輕傷的排長和她是一道離開隊伍的,遇了敵人後又是和她一道躲在墓里的。就在那墓里,下了一天雨,她發燒不止,昏昏迷迷,不知過了多久雨停日出時,她從昏迷中醒過來,卻不見了認她為妹的排長了。更為重要的,是她醒來發現了她的下身有些黏,有一股女人的經血味,後來她才知道,她是在昏迷中被人破了身子的。是被那有些愛她的紅軍排長破了的。被破了身子后,她就在那空墓里蹲著哭了一天整,不見排長從哪走回來,也不見有人從那墓前走過去,至天黑,她就拖著她被排長作踐了的身子出來了。一步一瘸地往家鄉的方向走。就碰到她的男人石匠了。碰到了在那等她有百年、千年的受活庄,也就住下來,日漸地平復著自己那哭天無淚的傷痛。到眼下,她的傷痛已經平復,身子已經長成,疲勞也已經歇息過來。世界已經大不一樣,她該做些事情了,該在受活做些事情了,該領著受活做些事情了。當然,她不能忘了她是到過延安的人。說到底,她是革命過的人。那麼丁點兒就開始革命了。到今天,這麼多年過去了,她雖已經是石匠的媳婦,已經徹頭徹尾是了受活人,可到底她也還是紅四①的革命者,家裡箱子的包裹內,也還疊藏著紅四的一套紅軍服。她還年輕喲,滿身都是精力,她怎麼就能不做一點事情呢。她想,我要革命哩,要領著受活入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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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的「百年孤獨」――閻連科《受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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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絮言――入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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