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絮言――紅四
①紅四:同入社一樣,紅四也是茅枝身上的一段人生與歷史。因為在她年少時,她就是紅四方面軍的一名女戰士,可在丙子年的秋,她卻如從山上滾下的一粒石子樣,再也不能回到那起初的高高的地方去,於是,就只能在山坡的下面等待著,靜候著。一個等候就是十多年,使她從一個少女成了人家的媳婦,成了滿是殘人的受活莊裡的一員。然十多年之後,她雖早已不再是連她自己都已十分模糊的女紅軍,可紅四卻像一粒種子樣在她的心裡植種下來,生了旺根。她要革命。她要領著受活人進入互助組和合作社。從受活到柏樹子街,單程是六十九里多,來回就是一百三十九里路。以往村人們趕集都是今日去,明日回,不是在街上住一夜,就是在路上歇一宿。可茅枝去趕了一趟集,她卻又連夜回到了受活庄。她的男人石匠在庄口的月亮下面等著她,看見她像一隻鹿樣從山脈上跳著快步走回時,他迎上去說你去哪兒了,我一早醒來你就不見了,我四處找你一整天,又在這兒等你大半夜。她老遠看著那大她十四歲的男人就熱熱呵呵說,喂,石匠呀,你知道人家外面各村各庄都已經咋樣了?人家把各家的田地都攏到一塊種,五戶一組,八戶一幫,連牛和犁都合互到一塊用,各家各戶,連一分一厘的田地都不要,吃過飯,鍾一響,全村人說說笑笑,一塊去種地,一塊去鋤地,地遠了還有人專門回村裡給大夥提水喝,還在那水裡放了敗火的竹葉和茅根,喝著水還有人給大夥唱著祥符調和梆子戲。她問他你去趕集沒有看見這些嗎?沒有看見還沒有聽說這些嗎?她問著他,卻不等他回答,就又過去拉著他的手,一屁股坐在他身邊的一塊石頭上,說累死了,我一天走了一百多里路,滿腳都起了水燎泡,你不背我我是死也走不到家裡了。說起來,他雖和她合鋪住到一塊兒,那一夜他卻是第一次看到她對他熱火一樣的情,就和她一塊坐在石頭上,試著去拉了她的手。他一拉,她就如癱了一樣倒在了他懷裡。他也就抱著她,踩著月光回了家。到家給她溫了水,給她洗了腳。洗腳時候他輕輕揉搓著她的腳心和腳趾,挑著腳燎泡,說你趕集是去看人家合股種地呀?她說世界變了呀,你知道現在是誰坐天下?他說不知道。她就說**。她說你知道合股種地叫啥嗎?他說不知道。她說你知道現在各莊子組織種地的人各家各戶的都稱它叫啥嗎?他還說不知道。她就有些遺憾樣,又有因為遺憾才有的滿臉興奮和激動,說不光你不知道,怕受活的男女老少全都不知道。說現在解放了,是**和**當家做主了;說現在各家各戶合到一塊種地叫了互助組。互助組又合到一塊就叫了合作社。說石匠呀,我要組織咱受活入社哩,把各家各戶都組織到一塊種地,一塊收割,一塊分糧食。說在村頭樹上掛個鐘,鍾一敲,全村人都丟下飯碗下地去,到晌午,我在地頭喚上一嗓子,全村人都收工回家吃飯去。說人家城裡都有了自來水,手一擰水都嘩嘩地流到鍋里,流到桶里,流到洗衣盆里了,可我們還得每天從溝底往村裡挑水吃。說人家說九都那兒都已經開始點燈不用煤油了,在門后繫上一根納鞋繩,進門一拉,滿世界都是光,和日頭是從你家屋裡出來樣。說石匠,你把我抱到床上吧,今夜你想咋樣我你就咋樣我,我是你媳婦,你是我男人,你想咋樣我你就咋樣我,說我要領著受活入社了,要讓受活人過天堂的日子了,我要給你生男育女,生一大堆的孩娃與姑女,說讓他們有吃不完的糧,穿不完的衣,讓他們過上點燈不用油,吃面不用磨、出門不用挑擔坐牛車的好日子。石匠從來沒有像那一夜樣在她身上大著膽兒放肆過,先前她不願意時,他一向不敢去碰她。然在那一夜,他像洗磨樣在她身上錘鍛鑿開,她在他身下像一攤熱泥樣柔和軟韌。到了受活盡了時,喘息著,她說受活嗎?他說受活哩。她說入了社我每夜都讓你受活。他問啥時入社呀?她說明兒就開會,明兒就入社。他說可你說入社就能入社嗎?咱受活是沒有上邊的村。有了上邊的,讓上邊來個人,開會一吼喝,說入社村人就得入社了,可你沒上邊,上邊不來人,你說入社村裡要有人不聽咋辦哩?茅枝不再言語了。說到底,受活是被這世界遺忘掉的一個村莊喲,地處三縣相交的耙耬山脈里,距最近的村莊少說也有十幾里。因為莊子始於明朝就都是滿庄的瞎子、瘸子、聾啞人。不是殘疾的,男的長大都招婿招到外面去,女的長大也都嫁到外面去。外面世上殘疾走進來,裡面世上的圓全人又都走出去,幾百年來就這麼過去了,卻還沒有哪個郡、哪個縣願意收留過受活庄,沒有哪個縣願意把受活規劃進他們的地界里。時光就這麼過去了,從明至清,年年輩輩,輩輩年年,康熙、雍正、乾隆直到慈禧、辛亥、民國,受活庄數百年裡沒有給朝上、州上、郡上、府上、縣上交過皇糧稅。周圍的大榆、高柳、雙槐三縣下屬的區、堡、村,沒有哪一家來受活收過糧和款。受活是這世界以外的一個村落呢。那一夜,茅枝怔怔在床上坐一會,忽然又從床上披衣坐起來。石匠問,你幹啥?她說我去高柳縣,你和我一塊去不去?他說幹啥兒?她說找上邊。和了面。生了火。把烙鏊架在火上,石匠為她烙了五個油烙饃,他們便在天亮之前離開了受活去了高柳縣。高柳離受活三百零九里,他們邊走邊問,日日間是天亮起程,落日歇宿,餓了就吃,渴了就喝,需要了就有石匠幫人洗洗磨,二十五天後就到了高柳縣城。縣城也就兩條街,縣政府就在縣大街的十字路口上,是一所三進門的三疊四合院,那院子清末時候是縣衙,民國時期是縣府,新年月里就叫了縣政府。石匠在縣政府門口的花圃台上坐等著,茅枝走進了縣政府的第二進院子里,縣長推了一輛八成新的洋車子①,正要出門下鄉她就在院里碰到了。縣長說找我幹啥呀?她說我是耙耬山裡受活庄的人,眼下全國解放啦,四面八方都成立了合作社,可我們受活咋就還家家戶戶單幹呀?咋就沒人去組織我們入社呀?縣長便怔著,末了把茅枝叫到辦公室,問了許多話,最後站在牆上的一張地圖下找了大半天,在地圖的最邊最角上,把茅枝說的村名找出好幾個,就是沒找到受活庄三個字。到末了,縣長走出去,到鄰屋和人說了一會話,回來對茅枝嚴嚴正正說,你找高柳找錯了,按地理劃分你們應該歸了大榆縣。是大榆縣把你們忘掉了,這大榆的縣長真夠嗆。茅枝就又和她男人走走宿宿,一個月後到了大榆縣。大榆的縣政府是在一個大地主家的宅子里,縣長比高柳的縣長大幾歲,當地人,對所轄的村落莊子,熟悉得了如指掌。茅枝見了他,話沒說完,他就明白了她的來意,說他媽的,你們雙槐縣的縣長真是膽大包天,竟敢對自己一個縣的村落不管不問,敢在滿天下都搞合作化時,還讓一個莊子搞單幹,敢讓一個村莊漏下去,不知道自己歸屬哪個區。說罵著,縣長還把大榆縣的地圖拿出來鋪在一張八仙桌,讓給茅枝仔仔細細看,用尺子在那地圖上量了量,在地圖外的紙邊上畫了一個點,說你看,你們耙耬山脈在這兒,受活應該在那兒,可從你們村到我們縣的紅楝樹區是五寸三分遠,到雙槐縣的柏樹子區是三寸三分遠,你們不歸雙槐歸哪裡?又半月就終於到了雙槐縣。雙槐縣的楊縣長去地區開了幾天有關互助組和合作化的會,他們就在縣政府門口的一個磨坊住了好多天,待楊縣長從地區騎著一頭騾子回到縣裡時,夏天就到了,世界熱得滾燙。楊縣長是個行伍的人,他騎著騾子穿了一身軍衣回到雙槐縣,一到辦公室,秘書小柳就給他倒了水,彙報了許多事,其中就說到有個叫茅枝的女人住在外面磨坊里,說他們村莊到現在還不知道該歸哪個縣和哪個區來管,到現在全村人都還家家搞單幹,說他們祖祖輩輩沒有交過皇糧納過稅,全村人不知道啥兒是地主,啥兒是富農,啥兒才是貧僱農。柳秘書是嚴嚴肅肅地把這講給縣長的,可縣長聽罷,臉上卻平靜而淡泊,像啥都知道樣。縣長說,去把那叫茅枝的媳婦叫過來。茅枝滿臉流汗地到了縣長辦公室。辦公室里有一張辦公桌,一把老式的太師椅,牆上貼了**的像,像邊掛了一把盒子槍,茅枝從門外走進去,縣長正在用冷水洗著臉,洗完了,他把毛巾搭在了松木臉盆架的橫樑上,扭頭瞄了一眼茅枝說,你們村裡統共有多少瞎子呀?茅枝說全實的瞎子並不多,只有五六個。縣長問,瘸子哩?茅枝說,也不多,十幾個,可他們都能種地哩。縣長問,聾啞有幾戶?茅枝說,有九戶是聾子,七戶是啞巴。縣長說,都是遺傳吧?茅枝說,也有幾戶是幾年前逃荒到那落的腳。以為都是殘疾,沒人相欺也就落了腳。縣長說,殘疾人佔全村人的多大比例呀?茅枝說,也就三分有二吧。縣長說,我在地區見了高柳和大榆的兩個縣長,說他娘的,他們兩個都不是好鳥兒,說比如高柳的縣長吧,他說你們受活離我們縣的柏樹子區是一百二十三里,離他們的紅楝樹區是一百六十三里,可他沒說你們受活離我們柏樹子區是一百二十三里,可離他們的椿樹溝區只九十三里半,比離我們的柏樹子區還近了三十一里呢。說再說大榆吧,大榆縣確確實實離你們受活遠,可民國十一年,就是農曆壬戌年,那年屬狗年,閏五月,河南大旱,餓死了好多人,可耙耬山那兒有幾條溝壑糧食吃不完,這其中就有你們村的所在的受活溝。那一年,他們大榆派人去你們受活收了很多糧,拉回去就救活了他們大榆很多人。縣長說,你看,從地理位置上講,你們受活離高柳的椿樹溝區更近些,理應歸了他們高柳管;從歷史沿革上說,大榆縣曾經從你們受活收過糧,也應該歸了他們大榆縣,可他們他媽的偏偏把你們推到我們雙槐縣,可我們雙槐縣偏偏從哪都和你們受活沒牽連。這時候,門外的日頭燒在正頂上,院落里的幾棵槐樹都懨得耷拉了頭,秘書正在門外給槐樹澆著水。縣長就對著門外說,柳秘書,去食堂說一聲,說晌午多燒兩個人的飯,讓客人好好在咱縣吃一頓。到這兒,茅枝盯著縣長看了大半天,猛地立起來,說楊縣長,你是為了革命,我也是為了革命。咱都是為了革命,我就只問你幾句話。縣長微微怔一會,說你問吧。茅枝說,楊縣長,你說我們受活是不是中國這地面上的人?說是呀。問是不是河南這地面上的人?說是呀。說是不是九都地面上的人啊?說沒說不是呀。茅枝說,那為啥你們雙槐縣、大榆縣和高柳縣咋就都不要我們受活呢?你們就不怕我到專區告了你們嗎?縣長就有些蒙怔了,他料不到一個鄉下的瘸子女人敢這樣和他說話,瞟了一眼牆上掛的槍,用鼻子哼一下,說天呀,你敢去專區告我呀。他從凳子上忽地站起來,說他媽的,告去吧,找地委書記去,老子在延安時候,地委書記入黨我還是他的介紹人。說著,他就冷冷地盯著茅枝看,像要一眼把她吃進肚裡去。茅枝呢,並不驚,她迎著縣長默一會,說楊縣長,你到過延安,我茅枝也到過延安,要不是丙子年秋我們女子連被解散,我今兒不會在這求你的。她這樣說著時,生硬硬把目光落在縣長的臉上,本想等縣長再冷她一眼轉身走了的,可就在她這樣想著時,她看見楊縣長臉上的青色轉淡了。他像不相信一樣看著她,像一冷猛丁地認出了她樣看著她,說你在啥兒女子連?你真的到過延安啊?她說不信是不是?問了話,就冷猛地轉過身,瘸著從縣長的辦公室里走出來,到縣政府門口的磨坊里,讓石匠把她的包袱遞給她,便拿著她的衣物包袱又回到了縣長的辦公室。在縣長的辦公桌子上,她把她的包袱打開來,把包袱里的兩雙鞋子放到桌子角,又從包袱里取出疊得齊齊整整的一個白布小包袱,再把那小包袱的死扣解開來,取出一套泛白髮黃的舊軍裝,擺在縣長面前桌子上。那舊軍裝的上衣肩上還有一個大補丁,補丁不是軍裝布,而是一塊機織顏染的粗黑布。在那上衣下,壓著的褲子是齊整整地疊著的老軍褲,是和那上衣一樣泛白透黃的色。能看見褲邊已經毛開了口,不用說,那是有許多年歲的老軍裝。茅枝把那套軍裝連同包袱擺在縣長面前後,身子朝後退了半步說——楊縣長,我都是吃了丙子年的虧,紅四若不被打散,我茅枝今兒不會在這求你哩。楊縣長的臉上便泛著一層紅,看看那軍裝,又瞟瞟茅枝的臉,瞟瞟茅枝的臉,又看看那軍裝,最後把頭抬起來,朝著門外大聲喚:柳秘書,通知食堂晌午多弄幾個菜,再給我備上一瓶酒!時日是農曆五月末,茅枝和石匠回到了受活庄,一同來的還有楊縣長的柳秘書和柏樹子區的區長及區上的兩個基幹民兵。基幹民兵扛了槍,在村頭連放三槍后,受活人無論瞎盲瘸拐,就都到村子中央開了有史以來的第一個全村的百姓會,受活就莊嚴地成了雙槐縣柏樹子區管理的一個庄。也就在那槍聲里,成立了互助組,又入了合作社,過上天堂日子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