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掌聲久經著不息哩,酒也都一股腦兒喝…
夜深得和一夜枯井一樣喲,月亮如一塊冰樣僵在了天空上。絕術團在縣城做了首場綵排出演后,那成功大大出了人的意料哦。時日是原定在農曆七月的初。因著三、六、九才是祥時兒,縣長就把日子定七月初九了。圖個九九大數兒。農曆七月初九的黃昏里,是受活絕術團最為難忘時刻的開始喲。縣裡的劇院先還冷清著,只寥寥幾個人,坐在台下扇著蒲扇、紙扇除著炎。天象大熱,白日里縣城的瀝青路都曬出黑油了,人走在那路上,鞋跟都被粘掉了,汽車輪子從那油上軋過去,發出撕揭皮兒似的熱嘟嘟的吱啦聲。人家說,有人在晌午那一刻熱昏過去了,送到縣醫院冷水一澆就又醒了過來呢。還有人說,井冷水一澆,那人一熱一冷也就死了呢。酷熱的天,哪料到末了那劇院竟坐滿了城裡的人。因了是試演,並沒有組織觀眾呢,只是縣長讓秘書通知辦公室,讓辦公室通知有關部門去賞看。如管著發展旅樂業的旅樂局,如為節目編排下了功夫的文化館和文化局,還有縣委、縣政府的有關部門和人員。其原定是有上百觀眾也就行了呢,可縣長坐在台下前排中央了,縣委、縣政府的幹部們也就都前呼後擁來了呢,依著職務、名分的次序坐了呢。劇院的電扇也都因著縣長打開了。打開了,涼快了,陸續著人就擁著來了呢。因了不售票,在大街上閑散溜轉的百姓們,竟都一群一股跑到劇院借涼了。人便坐滿了。黑黑鴉鴉一片了。鬧鬧哄哄把世界都給吵翻了。縣長是準時來了的,他一到劇院那人就鴉靜了,像所有的人不是來看出演哩,不是借涼哩,是來等著縣長到來呢。在這兒,縣長已經不是在耙耬的風範了,他進了場,那劇院的人都立起身子鼓著掌,像北京城的大劇院里的人歡迎國家的領導進場一模樣。其實呢,在這個縣城裡,柳鷹雀縣長也就是皇帝哩,是一個國家的總統哩,百姓們起立鼓掌也都是日常的理,是早已形成的習性了。他就在那掌聲中,滿面紅光的走進了劇院里,坐在了前面第三排的一號位置上,隨後又轉身,做一個下壓的手勢兒,讓接迎他的觀眾都坐下,把秘書叫到身旁耳語了話,秘書到台上說道了,台上的緊張便高漲到十分、十幾分,乃至幾十上百分。組織出演者原是縣耙耬調劇團的專業人員哦,劇團解散了,他們的出演就變成誰家有紅白喜事去拉拉唱唱了。幾日前,忽然說縣裡要組辦一個絕術團,演員都是耙耬山脈深皺里那個都聽說過卻沒有見過的受活庄的殘疾人,瞎子、瘸子、聾子、啞巴、斷腿、小兒麻痹之類的鄉下農民們,初時他們並沒有過往心上放,橫豎是縣長說了呢,讓來把他們節目的順序認認真真編排一下兒,也就粗粗細細地編排了;讓把他們上台的衣服顏色大紅大綠地調配開,也就把紅、綠、黑、紫調配開了。石秘書說讓那叫槐花的姑女報幕吧,把槐花叫來看了看,個子雖小些,可她人樣兒好,也就教著讓她報幕了。說七月初九綵排哩,也就在這一日開始綵排試演了,知曉那台下的觀眾到劇院貪圖的都是電扇的涼快哩。起原先,並沒有十幾分地認真著,可縣長卻突然來了喲。原先是說縣長不來的,因為是綵排,說柳縣長他有些感冒了,鼻子不順暢,總像有根雞毛塞在鼻孔里。說柳縣長回到縣上忙,說他只看正式出演就行了,哪想到他這一冷猛地就又來看綵排出演了。他來了,縣委、縣政府的幹部也都來了呢。如此兒,這一場綵排就等於正式出演了。秘書到台上對那已經五十多歲的縣耙耬調劇團的團長說,縣長喝了薑湯了,又來看這場綵排了,說柳縣長說他鼻子有些齉,就不再上台講話了,晚上還要召集縣常委研究列寧紀念堂的施工方案呢,讓你抓緊時間立馬開場出演哩。那團長就慌了手腳了,把耙耬的受活人集合到檯子一角只說了三句話:一、在台上出演一定別緊張,要像在你們受活演那受活慶一樣放鬆著;二、在台上一定不要看觀眾,一看觀眾你們就慌了神兒了,兩眼只看著半天空兒就夠了;三、出演完了呢,一定要向台下鞠個躬,縣長就坐在第三排的最中央,鞠躬時一定要正對著柳縣長,讓縣長覺得你們是向他鞠躬謝幕哩,讓觀眾覺得你們是向全體觀眾鞠躬謝幕哩。到末了,最後把槐花單單叫到了一邊兒,團長說:「你怕嗎?」槐花說:「有點怕。」團長說:「不用怕,你是全出演團長得最漂亮的姑女哩,待一會我找人好好給你化化妝,你往前台一站,像一隻孔雀樣,台下的人一看你,就被你的漂亮嚇住了,你不慌不忙說,現在出演開始,第一個節目是啥兒、啥兒就行了。」槐花就紅光滿面著臉,朝團長點了一下頭。團長在她的臉上摸了摸,親一下,便讓人去給她化妝了。出演也就開始了。誰也沒想到,這個兒不高的儒妮子槐花,她穿了高跟兒鞋,藍紗裙,臉上塗了粉,唇上塗了紅,往台上一站,竟果真如一隻剛離窩的小鸝雀。因為她穿了高跟兒鞋,她就不再像是和桐花、榆花、蛾子一樣的儒妮了,因為她還不算高,就都覺得她不是十七歲,而是只有十一二歲的姑女了。眼裡汪汪著黑深深的亮,唇上掛著紅潤潤的艷,鼻梁兒又細又挺,如了一柄刀子樣,加上藍紗裙,在酷炎的劇場里,她立在台上就如豎在那兒的一股兒風。這一下,也就把台下的人給一冷猛地驚著了,連縣長看她的目光都有些僵了呢。以為她小哩,沒想到她的嗓子果真又細又甜哩,沒想到劇團上原來那個報幕員只教了她幾遍她就去了耙耬土話了,會了城裡人說話的腔調了,一字兒一頓,有板有眼了,每一句一字,都如了從瓜果里流出的汁水了。她先在台前立一會,一瞬兒默著用靜壓壓場,末了就開口細甜著嗓子道:「現在出演開始。第一個節目是——斷腿跳遠。」報完幕,她就下去了,像一陣細風一樣颳走了。刮下去團長就興奮地拉著她的手,像他自家的姑女意外地做成了一件大事情,又在她臉上摸了摸,在她身上拍了拍,在她的臉上親了親。檯子上的槐花一下去,便跟影兒樣響起了一片鼓掌聲。掌聲后,第二道紅絨幕布緩緩拉開來,像雲散了,日出了,台上一片燈光明亮了。斷腿猴的跳,要說也並沒啥兒稀奇呢,只是因了他自小少了一條腿,要靠一條腿走路、一條腿挑擔、一條腿爬山,所以那腿就特別有了力氣了,一跳老高老遠了。可是呢,劇團的團長在獨腿兒跳的節目里,加添了自己的主意哩,使那節目變得驚驚險險了。大幕拉開時,先由劇團那起初演丑角的小丑在台前扔著草帽兒,三個草帽輪流著扔,便總有一個在空中,兩個在手裡。這時候,就有兩個人上台在小丑身後撒下了滿地綠豆、黃豆和豌豆,紅紅綠綠一片兒,足有三鋪席的大,就開始讓斷腿猴上台從那一片豆上獨腿一躍跳過去。在豆子以東靠台邊一端兒,地上鋪了兩床花被子,以備斷腿猴跳過去時落在被子上,拉著被子的是榆花,她也是穿了戲裝的,抹了紅臉面,塗了紅嘴唇,被打扮成天真無邪的村姑模樣兒,顯出了討人喜歡的樣子呢。一邊是活蹦亂跳的村姑女,一邊是斷了腿的人,那對比像花和枯草一樣呢。不消說,跳將不過去,落不到那被上,就要踩在那豆上摔倒了,要摔得四仰八叉、筋斷骨折了。劇院里滿飄了一股豆腥氣。出演節目在台上撒豆子,這也就比別的任何出演勝了一著了,連縣長在台下都意外的滿臉掛笑了。接下來,登場的演員竟是一條腿,左腿上的褲管一甩一甩的空蕩著。演員是長相不佳的,可塗了滿臉油彩呢,也看不出他的丑俊來,然那一條腿,也就把人嚇著了。一條斷腿的飛跳,縣長他是知曉的,可觀眾並不知演員原來是斷腿,這就又把觀眾驚著了。接下來,台上有人說,他一條腿能從那兩米寬、三米長的一片豆上躍過去,說躍不過去,他踩到豆上的落果,就請觀眾們拭目以待吧。如此兒,觀眾就替演員捏了大把大把的汗珠了。從台下望過去,台上的斷腿演員是那麼瘦小哩,走路都要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哩,可是報幕員說他要從那一片豆上躍過去,說直了,這就是讓一個斷腿瘸子跳遠呢,距離是三米遠,九尺長,那是許多圓全人也是跳不過去的喲,可是一個瘸子卻要跳過哩。劇院的觀眾們,頓時替一個瘸子緊張了,且斷腿猴不知是真的擔心那九尺的遙遠哩,還是故意地表演啥兒呢,他用手去量了一下那距離,彷彿那距離超過了一寸遠,就又把豆子往近處攏了一寸兒,讓那邊的被子往近處又靠了一寸呢。這當兒,榆花不輕不重地囑託說:「你小心一點呀。」像有著萬千的擔心一樣兒,斷腿猴便默默著朝榆花點了一下頭。於是喲,台下的人也就更為一個殘疾這一跳揪著一份心思了。可最終也還是要表演那跳躍豆地了。燈光明亮得如同日頭懸在台頂上。觀眾們也都屏住呼吸了,連縣長也把靠在座椅上的後背朝前傾了呢,然後喲,有音樂響了起來了,有鑼鼓敲了起來了,和勇士出征樣,斷腿猴就從台西拄著他的拐杖一瘸一跳跑了出來了,像一隻少了腿的鹿從台西朝台東飛箭了。他的右腳落在台上是冬冬的音,如木槌砸在木板上,可他的左拐落在台上是丁冬的音,如石錘落在石板上。就這麼響幾下,人們看見一個穿了綠色練功衫、紅燈籠式的練功褲的影子在台上半空忽起忽落著,一歪一斜的半跳著到了台上了,那拐杖就巧巧的落在那片豆的邊上了。這時候,都看見他要摔倒的,人像歪脖子樹樣斜著了,可卻忽然他借著拐杖的彈力就跳到空中了,跳過那片豆子,落在豆地那邊的被上了。台下先是一片唏噓著,接續著死靜一會兒,看見他跳過豆地落到被上了,也就一冷猛地一片掌聲了。掌聲白白嘩嘩,差一點把劇院的房梁都給炸斷哩。縣長的身子也是向前傾著呢,後來斷腿猴跳了過去了,他的身子就端端坐直了,帶頭鼓掌了。他一帶頭鼓,那掌聲就經久著不肯息下來,直到榆花又舉著兩塊三尺寬、五尺長的木板走出來。那薄木板上是每一寸距都釘著一顆三寸長的釘,反穿出來也就是白亮亮的兩塊釘板了。起原先,人們還不知曉榆花是個儒妮子,待她到了檯子前,就都看見她原是一個儒妮子,人小的像只麻雀兒。驚著她的小,就看見她把兩塊木板對接著放在那一片豆粒上,也都知道是拐子跳過豆地要跳一丈長的釘海了。因了這釘海已經比原先的豆地更長了,又是一片白亮亮的釘子哩,那台下便又一片啞然了。一片驚異的目光了。然斷腿猴還是一瘸一拐地從那上空跳了過去呢。接下來的第三跳,更是了不得了呢。名字是叫了獨龍過火海。台地上有了兩張更寬更長的薄鐵皮,鐵皮上撒滿了煤油和丟落滿了沾了油的棉布啥兒的,一根洋火一劃,就轟然一片了,滿劇院都是火光了。在那火光里,斷腿猴竟又一瘸一拐地從台下走上來,閉著唇,一臉毅勁兒地向觀眾鞠了一個躬,從台下討求了一片的掌聲后,他又瘸瘸拐拐地走回去,斷腿鹿樣跑出來,從那火海上空飛跳過去了。跳過去卻是出了一件事故呢。因了他的右腿上是空蕩蕩褲腿兒,從火面上過去時,那褲腿竟就燃了呢。人落在棉被上,褲腿著了火,他便在台上哭叫了起來了。槐花、榆花們也都守在台邊尖叫起來了。台下的人便都驚得從凳上站了起來呢。雖然很快地把斷腿身上的火給撲滅了,可他出來向縣長和觀眾謝幕時,那一甩一甩的空褲管卻是沒有了,留下一圈燒糊了的褲圈兒。因了那燒糊的褲管,在台上的燈下顯顯明明著,因了台前的人還看見了他的半截腿如棒槌的頭樣露在黑糊的褲管外,且那棒槌似的斷腿上還分明有兩個被火燒起來的大燎泡,水亮亮在燈下閃著光,於是他謝幕、鞠躬時,那台下的掌聲就越發地拼了命兒鼓著了。所有人的手都鼓紅了,把劇院牆壁上的白粉薄皮都鼓落下來了。斷腿猴謝了幕,瘸著走往台里時,那耙耬調的團長就在幕的後邊等著他,一老臉的興奮一老臉的笑,說斷腿猴,恭賀你打響了第一炮,你要立馬走紅了,連縣長都為你不停地鼓掌哩。斷腿猴就對團長說:「團長呀,茅廁在哪兒,我尿到了褲上了。」團長就立馬扶著他往幕後的茅廁走去了,還告訴他說別緊張,正常哩,說他年輕上台出演時,第一次從台上下來也尿到褲上了。無論如何說,大日子農曆七月初九的試演是破天破地的成功了,從黃昏開始演到星月滿天,那台下的掌聲竟是沒有斷過呢。誰聽說過一台絕術的演員都是瞎子、瘸子、癱子、聾子和啞巴?誰見過在台上擺幾個木樁,有柳木、桐木、槐木、楝木啥兒的,那瞎子桐花一輩子不知道雲是白的、霞是紅的,可她用那拐杖一敲就知道哪是桐木、哪是榆木、楝木或椿木?誰見過一個癱媳婦能在一片樹葉、桐葉、榆葉,哪怕又薄又脆的槐葉上能綉出小鳥兒、綉出一朵菊花或梅花?誰見過一個小兒麻痹症的病娃兒,他把他的殘腳兒一縮,能把他的病腳伸到瓶子里,能將瓶子當鞋穿,丁當丁當穿著玻璃瓶兒在台上正跑一圈,倒跑一圈,還能穿著瓶兒在台上轉幾個車輪身,翻幾個斤斗兒?還有單眼兒,用一根紅絲線,咳一聲的工夫兒,他能紉下十幾根針。還說那盲桐花,雖雙眼失明著,可人樣兒又小又漂亮;雖是個盲女娃,可她耳聰呢,一個劇院都靜著,讓她站在檯子正當央的處地上,你從檯子東邊丟下一根針,她能聽見是一根鐵絲從台東落在腳地了,你從台西丟下一分白錢落在一塊地毯上,她能聽出是一枚鋼鏰兒落在一塊布上了。有觀眾不相信她是盲女娃,以為她都看見了,上台用黑布蒙了她的眼,把一個煙盒撕碎從中半空丟下去,她竟聽出有一片樹葉從她面前打著旋兒落下了。桐花的聰耳聽音是那天試演的壓台兒戲,因已有觀眾的上台摻和,那節目就到了**哩。到了**,一台出演便戛然而止了。報幕員槐花謝幕說,出演到此結束了,說出演時間比預定的超出了半個鐘點哩,說演員和縣裡的首長們都該休息了。出演也就結束了。像一桌好菜正吃到興緻上,各個菜盤都空了一模樣,像一瓶酒剛喝出它的醇香時候見了底兒樣,台下的人不得不從那座位上立站起來了。縣長和前排的縣干們也都立站起來了,鼓著掌,每個人都是一老臉的驚異和興奮。誰能想到縣長下了一次鄉,竟帶回這麼一個絕術團,每個節目都叫人不敢相信的新奇哩,每個演員也都不敢讓人相信他們是遠鄉僻壤的鄉下殘疾哩。而頂為重要的,是所有的縣委、縣政府的幹部都通過受活人的出演,看到了一片列寧照耀的曙光了,看到購買列寧遺體所需的款項有了一棵搖錢的參天大樹了,有了這棵樹,到末了就準定會有把列寧遺體安放在魂魄山,使魂魄山成為取之不盡的銀行哩。試演的成功把縣長的熱血鼓盪起來了,上台和受活的演員一一握了手,囑託他們回去燒一頓好的夜飯吃,又囑託說,天熱得很,下次出演每人都要帶一把紙扇來,說買了紙扇開一張發票來,由縣裡報銷掉,算縣裡給劇團發的第一批福利呢。握了手、說了話,縣長就在掌聲中由縣干們簇擁著離開劇院了,又簇擁著到了縣裡的招待所。在招待所石秘書和所長說了幾句話,風快的,石秘書就在制式的文件報告紙上寫出了一份請示報告來呈著遞到縣長面前了。報告上寫著:關於慶賀絕術團試演成功的晚宴請示柳縣長:為慶賀我縣受活絕術團首次試演成功,特將慶賀晚宴菜單呈上,請批示。冷盤十個:大白菜心、小蔥豆腐、水煮花生、油炸花生、水煮毛豆、生薑菜絲、黃瓜蘸醬、紅醬大蔥、芹菜姊妹、百合兄弟。熱菜十個:紅燒兔肉、青燉野雞、蘑菇燒鴨、大腸燒蒜、牛肉乾燒、羊肉蘿蔔、豬肉三丁、雞肉爆肝、紅棗螞蚱、青蛇白龍。湯三個:三鮮湯、酸辣湯、甜羹湯。柳縣長接過報告仔細看了,拿筆在上面改了兩樣,在報告的末尾寫了同意兩個字,又簽了自己的名字。快疾的,那報告就又到了招待所的所長手裡了。立馬間,十個素菜、十個葷菜也就端上了桌。縣長和縣干們就在那招待所的餐廳喝了一場慶功酒。喝高時,縣長在酒桌上吐了真言呢,說了一大堆驚人的話,做了一件驚壞了天地的事。那是兩間房子的大餐廳,酒足了,飯飽了,夜也已經深得如一眼枯井了,炊事員和服務員也都在門外打著瞌睡了,縣長又給自己倒滿了一杯酒。把酒杯舉在半空里,他掃了一眼他的部下們,說都把酒杯端起來,我最後問大家幾句話。縣委、政府的幹部就都滿上酒,舉在了半空里。縣長說:「今天就算召開了一個縣常委的擴大會,我作為縣常委的一號問大家一句話,也是向大家徵求意見哩,希望大夥能暢所欲言,言無不盡哩。」大家便都站在那兒舉著杯,說縣長你有話儘管說,我們都團結在你的周圍哩。縣長說:「你們說我決定購買列寧遺體的決定英明不英明?」大家一連聲兒說英明哩,英明哩,是雙槐縣有史以來最英明的決定哩,要讓雙槐縣八十一萬人千秋萬代受福哩。縣長問:「你們說我為籌建列寧森林公園和列寧紀念堂辛苦不辛苦?」大家說,縣長辛苦哩,我們都有目共睹哩。縣長問:「你們說受活的絕術團是不是雙槐縣的一棵搖錢樹?」大家說,何止是搖錢樹,搖錢樹你還得用力去搖哩,這受活出演團簡直就是一條流著金子的河,你不用費力那錢每月都會流過來。縣長說:「現在都看見購買列寧遺體的希望了吧?」所有的人就都無言地笑了呢,想到當初自己曾經偷偷笑話縣長是異想天開時,都有些疚意掛在臉上了,對縣長便有了無限的敬意哩。這時候,縣長的臉上沒了笑意了,一臉嚴肅在臉上厚著了。他立在那酒桌的正中央,一揚脖子把那一杯酒飲進肚子里,一冷猛地正著臉色說:「既然這樣,我有一個建議著大家同意不同意——同意的就和我一樣喝下這杯酒,不同意了就把這杯酒放下來,等於咱們今天只看了一場戲,吃了一次飯,沒有召開啥兒會。」就都把目光聚到縣長的臉上了,等著縣長那驚天動地的問話了。縣長庄莊重重說:「我建議,在魂魄山列寧紀念堂的右邊地下挖一個一間房子大小的耳房來,這耳房和列寧遺體的正堂並著肩,待列寧遺體購買回來后,咱們發揚民主,實行無記名投票,看誰在我們這一屆的領導班子里,對建造列寧森林公園和購買列寧遺體的貢獻大,誰為全縣百姓造福多,誰將來死後就和列寧遺體一塊埋在那間耳房裡,作為對他的永久紀念和感謝。」縣長說完了,他就望著滿桌的同仁們。滿桌的同仁似都被縣長的建議驚著了,一時不知是說好還是不說好。屋子裡漫滿了酒菜味和夏天深夜的涼味兒。從窗外透進的月光到窗口便被屋裡的燈光擋了回去了。可在屋子裡,卻能看見升起的月亮緊巴巴地貼在屬於雙槐縣的天空中,像一塊又亮又薄的一圓青綢掛在了天空呢。縣長就那麼舉著空杯望著大伙兒,同仁們也都舉著滿杯望著同仁們。空氣中有一股僵硬的冷味兒,在屋裡竄來竄去的酒氣的聲音,如細風樣在屋裡吹動著。這當兒,過了久長久長一陣子,縣長覺敏到了啥兒了,猛一下把他的空酒杯扔在桌上了,跟著那酒杯的破碎聲,就有一個縣委的副書記正著臉色問縣長:「柳縣長,你說的不是酒話吧?」縣長說:「我柳鷹雀一輩子沒有醉過酒。」「我同意。」那副書記便梗著脖子把酒喝掉了。一桌人就都如大夢初醒一樣全都覺敏了,靈悟了,都說同意、同意哩,把手裡的酒都灌進自己肚裡了。到夜又深得比枯井更深時,柳縣長他們你扶著我、我扶著你,從縣招待所踩著月光出來了,也就正碰到受活的演員們,他們瘸瘸拐拐,相互地牽著或攙著,從劇場那兒收拾完了出演的台,吃了出演的夜飯兒,哼著耙耬的調歌,正踢踢踏踏往城西走著哩。他們是住在縣城西邊的一個村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