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情人節的二更君
少年踏前一步,腳下卻突然踩到一物。
沈遙夜低頭看去,竟是先前阿鏡吹過的那支玉簫,他愣了愣,彎腰抄手拿了起來。
就在這一刻,北冥君抱著阿鏡,大袖一揚,竟御風而起。
「丹鳳國師!」沈遙夜捏著玉簫追了兩步,卻又驀地停了下來。
很快,就不見了那兩人的身影,黑暗空寂的山谷中只剩下了他一個,只有狸讙還陪在身旁。
狸讙原本因為主人得到了天機鼎而滿心歡喜,但是此時此刻,妖獸卻又敏銳的察覺,主人的心似乎並不十分高興。
明明已經得償所願了,為什麼竟反而更失落似的?這讓妖獸有些困惑,它只好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討好地抬起鼻子在沈遙夜的手臂上蹭了蹭。
***
夜風有些冷,北冥君將自己的鶴氅脫下來,蓋在阿鏡身上。
阿鏡縮在他寬厚的懷中,如夢似幻。
倘若是秋水君對她做這些,也許她會歡喜的做夢也笑出聲……不過,似乎也不能這樣說,畢竟秋水君從未如此做過。
也許,就如同情天之主對蘭璃君所說過的那樣——她只是個喜新厭舊葉龍好龍的傢伙呢?
如果她喜歡的只是秋水君的寡情禁慾,倘若有朝一日這寡情的人突然多情熱絡起來,她會不會反而覺著無趣、忙不迭地逃之夭夭?
就如同現在一樣。
明明北冥君長的跟秋水君一模一樣,單看形體,唯一的區別是道法丹心痕的顏色。
可是個性實在太過迥異。
雖如此,按照平常人的心理,應該巴不得貼上去,管他真真假假,橫豎是昔日自己想吃而沒吃到的東西,至少先過一把癮再說。
但阿鏡只覺著有點詭異而可怕。
除此之外,大概……又有些像是……褻瀆。
秋水君不該那樣笑,不該那樣溫柔,不該像是現在這樣體貼地護著她,甚至為了救她,把辛苦得到手的天機鼎也拱手讓人。
秋水君該做的是——一劍刺中她的心口。
那種冷冷漠漠絕情無欲的樣子,才是秋水君。
突然阿鏡覺著自己實在欠揍,她的審美彷彿已經崩壞。
大概是千年來盯著那張絕情絕意的鰥夫臉看了太久,所以……當這張臉上終於出現了令人心折的笑容后,給她的感覺就像是披白戴孝鬱鬱寡歡的鰥夫突然思了春。
簡直無法想象。
其實按照平心而論,北冥君這樣的性格才是正常的吧?
阿鏡無邊無際地胡思亂想著,只刻意不去想在山谷里發生過的那些事。
北冥君突然問道:「你的心跳的好快,是在想什麼?」
阿鏡睜開雙眸,對上他如星般的幽深眼神。
她突然有種不自覺的害怕,比方才想過的更甚。
她這樣拒絕跟北冥君面對面,甚至想要逃開,也許,並不是因為他的臉跟秋水君一樣,也不是怕什麼褻瀆,而是……
如果她沒有喜新厭舊,也並非葉公好龍,而是……真心喜歡秋水君呢?這樣的話,要是跟北冥君相處久了,縱然知道他並非秋水君,她會不會也飲鴆止渴不顧一切地喜歡上他?
如果真的到達那一步,那才是太可悲了。
蘭璃君因痴戀水湄而變得身不由己,當時她旁觀者清地笑他當局者迷,可倘若一日她也如此呢?
不寒而慄。
當初入主情天的時候,阿鏡曾當面詢問過玉皇天尊,她從未嘗試過情愛的滋味,怎能掌管三界六道的愛欲情仇。
玉皇天尊只指著她心道:「並不是要閱盡千帆才能主掌情天,你心如明鏡,這般一塵不染,不為情絲所困,才能清凈自在地牽、引、舍、斷這三界中的渾濁複雜愛欲。」
後來,因阿鏡撮合了織女跟牛郎,白蛇跟許仙,以及李隆基同楊玉環,王母一怒罰她禁足,當時玉皇也又親見過她,問她為何要如此「胡作非為」。
當時阿鏡回答:「我並不是閑著無聊,也非胡作非為,我只是覺著……」
天尊問道:「覺著他們是有情人,該成眷屬?」
阿鏡搖頭:「並不是。」
她長長地嘆了口氣,回答:「我只是覺著,他們都是極寂寞之人,如果兩個人在一起,大概就不會像是先前一樣寂寞了。」
織女跟牛郎相逢,有過歡天喜地的塵世歲月。
白娘子嫁給許仙,夫唱婦隨,人間煙火。
楊玉環同李隆基……也留下了《霓裳羽衣曲》,若不是兩情相許,心意相通,怎會有這樣絕色的舞樂流傳於世。
他們的相遇猶如璀璨煙火,的確不再寂寞。
但也如煙火一樣燦烈而短暫。
阿鏡自認為,她不是以為寂寞而喜歡秋水君的。
那蘭璃呢?
他是不是因為寂寞而喜歡了水湄,或者……是因為別的什麼不可知的原因?
***
回到客棧,張春早就呼呼睡下。
北冥君帶了阿鏡回房,自去柜子上取了包袱,拿了一盒藥膏出來。
「國師為什麼要把天機鼎給沈遙夜?」阿鏡坐在桌邊,看著他有條不紊地做這些事,且都是為了自己在忙碌。
她有種奇異的受用感,同時又有些愧疚不安。
「當時他想用鬼骨扇跟我一拼,我倒是不怕的,只是……」他笑看阿鏡一眼,鳳眼生輝,「若傷了你,可就萬死莫辭。」
阿鏡心中一亂,自顧自想:「這些不過是甜言蜜語,不可盡信。」
北冥君坐在旁邊,小心拉過她的手:「我給你上藥,你忍著些疼。」
阿鏡本想說不用,但見他玉白修長的手指握著自己的,注視著傷處的眼神專註而略帶一絲惜憫,剎那竟不忍拒絕他。
她只得轉開頭去:「國師大人,那、那個天機鼎,是什麼東西?」
北冥君道:「天機鼎不是什麼好物件,它的確可以提升功力,但同時可以引發人心底的惡念,久而久之,人就會失去所有本性,完全被惡欲驅使。」
阿鏡想起秦瞭在方圭山地腹所作所為,打了個寒噤。
「那……那你為何要得這東西?」
北冥君瞟她一眼:「不要相信那小鬼挑撥離間的話。不錯,藺渺是我安排在方圭山的,但我是因接到線報,說秦瞭擅用魔界之物,殘害生靈,欺世盜名,而且方圭山的勢力日漸龐大,所以我無法坐視不理罷了。倘若大張旗鼓攻打,傷亡要比這一場要大的多了。」
他一邊說,一邊挑了藥膏,小心塗在阿鏡傷處,肌膚相接,阿鏡一邊聽他解釋,一邊禁不住屏住呼吸。
北冥君卻並未在意般,只繼續說道:「但藺渺雖知道這物被藏在丹頂,可秦瞭防備甚嚴,那天沈遙夜被他們拿住,也不過是他故意罷了,實則是為了趁機盜取天機鼎,但因丹頂的禁制,仍讓他無功而返。」
阿鏡想到那夜跟沈遙夜相處的情形,竟也如同今夜差不多,暗自唏噓。
北冥君道:「我只得親自上山去取這東西,因為秦瞭的功力還不足,正是下手的時候,倘若他完全被天機鼎吸收,到時候就會是為禍一方的大魔,要收他就難了。沈遙夜的資質自然比秦瞭更好……」
阿鏡忙問:「天機鼎給了沈遙夜,會惹出更大事端么?」
北冥君的唇角微微挑起:「放心,一時半會兒不至於。」
「可你方才說……」
「我在天機鼎上加了禁制。所以,沈遙夜一時半會兒不能用它。」
阿鏡總算鬆了口氣,卻又忍不住道:「國師大人真是洞察先機,能人所不能。」
北冥君莞爾,手指上卻無意用了幾分力道。
阿鏡的皮膚嬌嫩,此刻被沈遙夜捏傷的地方已經青腫起來,原先北冥君小心用手指推開藥膏,一股沁涼之感,把原先的熱痛減輕了不少,如今微微用力,弄得她低呼了聲。
「抱歉,」北冥君停了停手,突然又問道:「鏡兒,你先前吹奏的那首曲子,叫什麼?」
阿鏡頓了頓,回答道:「大概是叫做《九重逍遙曲》。」
他笑了笑:「這曲子,聽著有些耳熟。」
阿鏡微驚:「哦?」
這首曲子是明玦帝君所做,堪稱「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覺不會聽聞到半聲。難道北冥君只是信口敷衍?
北冥君歪頭想了想,道:「先前我在皇都……東宮的時候,似乎聽太子彈奏過幾個樂調,有點類似。」
「太、太子?」阿鏡吃驚。
「是啊,鳳明太子。」北冥君一笑,「對了,我們不回藍浦,明日啟程是要回丹鳳皇都的,你不介意吧?」
阿鏡不知自己要不要介意:不回藍浦就是暫時不必成親,倒是避免了某方面的尷尬。
但想到還得一路同行,守著這個「亦敵亦友」似的人物,還是叫人不安。
北冥君打量著她變幻的臉色,不動聲色道:「太子琴棋書畫無所不通,音律造詣非凡,到了皇都……你若喜歡,倒是可以同他切磋切磋。」
「那還是不必了,人家是太子殿下,我不過是個草民。」
北冥君突然笑得意味深長:「你也不是等閑之輩,你……是國師夫人。」
阿鏡只得轉開頭去假裝沒聽見。
心中卻狐疑地想:九重逍遙曲是明玦帝君所做,人世間一個皇太子再能耐,也絕不可能彈出相似曲調,或許是北冥君聽錯了。
北冥君見她獃獃不語,舉手在她頭上按了按:「記得不要隨意外出,沈遙夜雖得了天機鼎,難保他再回來騷擾。」
阿鏡只得應了聲,北冥君突然叫道:「鏡兒。」
阿鏡抬頭。
北冥君望著她,先前山谷里所見那幕清晰地出現眼前,不得不說,他不喜歡。
不是不喜歡阿鏡吹簫,是不喜歡她跟那個行事正邪難辨的沈遙夜在一起。
北冥君突然俯身,在她眉心輕輕地親了一下。
阿鏡驚得忘了反應,雙眸睜得大大地盯著他。
北冥君撫上她的臉:「我方才說去皇都的時候,你想什麼?」
「沒、沒想什麼呀。」
「你是不是覺著,不能立刻跟我成親,所以很遺憾?」
阿鏡愣住了:「什麼?不……」
分辯的話還未說完,北冥君張手按在桌子兩側,他身形高挑長大,如此一來,輕而易舉便將阿鏡圈在懷中,像是個無處可逃的姿態。
鳳眼光動,北冥君道:「你若是想,就算不回藍浦,在此地也可以洞房。」
頂著這張冷情了萬年千載也沒讓阿鏡看厭的鰥夫臉,說這種親密過分的話,這簡直是……阿鏡心跳猝然加快,鼻子似乎一熱。
正在這時,身後門突然響了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