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第七十三章
十一月初一辰時,羅翠微難得起了個早,在熹微蒙茸的晨光里溜溜達達出了房門。
雲烈諸事纏身,天不亮就出門了;而夏侯綾也不得閑,半個時辰前就帶著宋秋淇和村中幾個年輕兒郎,急急忙忙去十多裡外的槐花渡接貨了。
也就是說,此刻院中除了羅翠微自己外,就只剩陶音和兩位司廚。
雖明知此刻家中攏共就四個人,羅翠微卻還是忍不住心虛赧然,左顧右盼,躲躲閃閃。
陶音從盥室出來,遠遠瞧見她那略顯鬼祟的身影,趕忙擦了擦手迎過來。
羅翠微倒退兩步,後背擋在寢房門口,笑得不大自然,「那個,陶音啊,你……去市集上幫我瞧瞧有沒有賣石蜜糖球的,若有就買一些回來,我突然很想吃。」
雖新城才現雛形,城中在建的房宅無一竣工,但因突然聚集大量人口,為便宜行事,各家臨時搭建了許多草廬、棚屋暫做棲身,便陸續開始有大小商販前來,擺攤設點販賣些衣食住行不可或缺之物,在短短兩三月內就形成了簡易卻不失熱鬧的市集。
「殿下出門時吩咐了,說絕不能留您獨自一人在家的,」陶音軟聲勸道,「這會兒夏侯姑娘也不在,若不您再忍忍嘴,晚些等夏侯姑娘回來,我立刻就去給您買?」
語畢,陶音偷覷了一眼被她遮在背後的房門,滿心疑惑。
以往羅翠微起身後,陶音替她將早點布好,她就會自己去小飯廳用飯,而陶音就借這空閑趕緊收拾寢房、整理床鋪。
可此刻羅翠微卻不急著去吃飯,還像是故意將她擋在寢房外,有些古怪。
「我實在是忍不了了,」羅翠微歉意地向她頷首,狀似隨意地摸了摸平坦的小腹,懇切請託,「勞煩你就替我跑這一趟吧!我吃著早飯等你回來,不亂跑的。」
見她的眼神誠懇至極,似乎當真很想吃那石蜜糖球,陶音想了想,思忖著家中畢竟還有兩個司廚,也不算放她獨自在家,便點頭應了。
不過,她也沒忘妥帖地與羅翠微打了個折中的商量:「那我得先去找濟世堂的大夫問問,若大夫說您如今不能吃石蜜糖,我就給您買別的糖,行嗎?」
自羅翠微有孕后,陶音在她的吃食用度上一直很仔細,什麼東西都先去濟世堂問問大夫,生怕有什麼疏漏閃失。
羅翠微領了她的好意,爽快地點了頭,「那就勞煩你了,快去快回吧。不需買太多,一小盒就足夠的。」
反正她也不是當真非吃石蜜糖不可,只是想將陶音支出去一會兒罷了。
陶音主動提出先去問過濟世堂的大夫再去市集,倒是歪打正著的暗合了羅翠微的心意。
她還巴不得陶音在外多逗留一會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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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陶音的身影徹底瞧不見了,羅翠微如蒙大赦,早飯也顧不上吃,轉頭就回了寢房。
她胡亂將床單抽出來裹成一團,緊緊抱在懷裡,疾步溜進盥室,將那團叫她無顏見人的床單扔進大木盆里。
她之所以要將陶音支出去,就是不願讓陶音發現這張可恥的床單。
以往三天兩頭勞煩陶音洗床單,她雖有些羞,卻還能裝作若無其事,畢竟她與雲烈大婚才不足半年,一不小心就打得火熱,也是人之常情。
可如今她有孕在身,濟世堂的大夫叮囑說「頭幾個月切記不宜同房」時,陶音就站在她邊上聽著呢。
今日這床單上忽然又有了不該出現的可恥印記,若叫陶音看見了,只怕是要在心裡嘲笑她沒有分寸、不知節制、沉迷男色……
簡直不太好意思繼續做人了。
想到這裡,羅翠微忽然覺得,自己將陶音支走這個決定,實在英明極了。
畢竟,她總不能拉著陶音解釋:「其實並沒有『這樣那樣』,只是『那樣這樣』」。
羅翠微整顆腦袋紅得快冒煙,頂著兩位司廚疑惑的關切,強做鎮定地進進出出好幾趟,將灶上能用的熱水全運到盥室,倒進大木桶里。
又添了些涼水進去,試了試水溫合宜后,她趕忙將盥室的門關了,端了小凳坐下,紅著臉開始洗床單。
「下流無恥的雲狗子,」她一邊洗著床單,一邊惱羞成怒地自言自語,「今早該叫他洗了床單再走的,冤死我……哦,也不冤。」
歸根結底,昨夜的事還是要怪她自己手賤。
手……
想到「手」,她忽然僵住,瞪著自己的手,臉上紅得愈發了不得。
又羞又窘使她沒法子分神去聽院中的動靜,待到盥室的門被推開,她才被驚得回過神——
紅著臉與呆在門口的陶音大眼瞪小眼。
兩張紅臉相映成趣。
相顧無言好半晌后,陶音尷尬看看盆中的床單,又尷尬地看看羅翠微,清了清嗓子,指著牆角置物用的木架子,結結巴巴解釋道,「我忘、忘了帶荷囊。」
早上她在盥室內洗衣時,腰間的荷囊系帶鬆了,險些跌進了水裡。
那小荷囊的底部沾了點水,濕嗒嗒的,她就沒法子直接再佩回腰間,便掛在那木架子上吹著。
羅翠微木然板著紅臉站起身,同手同腳地走到架子前取下那枚已被吹乾的荷囊,又同手同腳地來到門口,遞給陶音。
陶音接過,低下頭小聲道,「就泡在盆里,等我回來再洗就行。」
對她這個提議,羅翠微未置可否,紅臉嚴肅,正氣凜然:「若我說,昨夜其實並沒有這樣那樣……你信嗎?」
陶音用同樣嚴肅的紅臉,以及「您要我信我就信」的堅定眼神,無聲地給出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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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大夫叮囑過,讓羅翠微要適當走動,於是待中午夏侯綾回來陪著她吃過飯後,她便決定與夏侯綾同去城中探看建宅進度。
畢竟她一時還沒能緩過心中那股羞臊,暫無勇氣留在家中與陶音相顧無言。
夏侯綾大早去槐花渡接了貨,回來時恰好中午,匆匆忙忙吃過飯又要往新城那頭去,滿腦子都是事,便未察覺羅翠微的彆扭,只當她今日是突然想起大夫的囑咐了。
「不許犟,別瞧著今日有點太陽晃著,這都大雪的節氣了,到底還是冷的,」夏侯綾替羅翠微披上厚厚的織金錦披風,輕輕拍掉她想扯下披風的手,「我看就是殿下將你慣得太過,縱得你越來越像個熊孩子。」
羅翠微正彆扭著,聽她提起雲烈,頓時不自在地撇開了臉,「我又不冷。」
卻沒再折騰身上那件披風了。
夏侯綾去拿了幾顆烤好的桔子,給她一手塞了一個,「咱們走吧,路上吃,還能暖手。」
兩人並肩出了小院,慢慢往新城那頭去。
這村子里新城不過兩三里,通常不出半個時辰就能到,不過羅翠微眼下不能疾走,夏侯綾便也放慢了步子,陪著她慢悠悠晃過去。
兩人一路上有說有笑,羅翠微漸漸就將早上的尷尬拋諸腦後了。
「阿綾,對不住你了,你一來就趕上我躲懶,來了這半個月,竟沒一日得閑的。」羅翠微捏著手中兩個溫熱的烤橘子,有些自責。
「可眼下我這兒全是小打小鬧,凈給你些跑腿傳話的瑣碎活,將你大材小用了。」
夏侯綾詫異地扭頭瞥了她一眼,「你這說的什麼話,替你分擔事情原就是我該做的,不分事情大小。」
「父親曾說過,待羅銳他們長起來后,若你自己願意,便由你任意挑一個地方的分號做掌柜,或你要自立門戶都可以,」羅翠微笑著拍了拍夏侯綾的肩,「家中都知道,你是可以獨當一面的。」
羅家為夏侯綾他們這些人劃定的職責是死士,卻只是為了以防萬一、確保繼任家主性命無憂,並未打算將他們的一生都綁死。
「很多年前我請卜師卜過自己的命盤,」夏侯綾不以為意地笑笑,隨口道,「是護命。所以我從沒想過自立門戶或旁的那些……」
無意間起了這話頭之後,她才想起自己是為什麼來的,當即便住了口。
對她話說一半就戛然而止的異樣,羅翠微並未多想,只是不豫地皺了眉,拿手中的熱橘子去燙了她的臉。
「瞎說!命盤這種事全是神神叨叨、似是而非的,你聽聽就算了,還真打算被牽著鼻子走呢?」
「是是是,」夏侯綾敷衍地應下,笑道,「我替你剝橘子吧?都要涼了。」
羅翠微順手將那個橘子塞到她手中,卻又接著道,「從前還有卜師說我是『襄』命,只能輔旺他人,在哪裡都坐不成主位呢,我信他個鬼啊!」
那時羅翠微才十幾歲的年紀,出於好奇,便請卜師卜了自己的命盤,可她卻並不信的。
在她看來,每個人的一生中會遇到許多事,會有許多抉擇機會,一個人最終會活成什麼樣的命運,都是自己一步步走出來的。
丹砂黃紙上的那些批語,沒資格早早論定一個人的一輩子。
「也是,」夏侯綾悶笑著將橘皮剝成花,掰下兩瓣遞到她唇邊,調侃道,「任誰瞧著你與殿下平日里在家的模樣,都知你才是主位,他簡直被你壓得死死的。」
「我可沒壓他。」羅翠微將那兩瓣橘子吞下去之後,忽然覺得自己這話似乎有點歧義。
再看夏侯綾的目光,總覺得她在偷笑。
昨夜某些風光迤邐又不可語於人前的畫面倏地浮現在腦海中,羅翠微面上陡地一紅,惱羞成怒道,「他、他也沒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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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夏侯綾來了之後,羅翠微將許多事都交給她打點,自己已有十來日沒進新城了。
今日再來,見城中許多宅子已有了框架,街巷錯落的景象也漸有了模樣,她的心情便無端愉悅許多。
「方才遠遠一望,似乎連市集上的攤販都比上個月多些了,」羅翠微笑眯眯地扭頭對夏侯綾道,「說不得將來能繁華得比肩京城。」
兩人一邊說著話,一邊就往昭王府那座宅子去。
夏侯綾樂呵呵地點頭,目光卻驀地頓了頓,「怎麼昭王殿下也過來看建宅進度嗎?」
順著她的目光,羅翠微瞧見雲烈帶著宋玖元等一干人,似乎是也往宅子那頭去的。
雲烈也瞧見了她倆,當即駐足,眸中噙著淡淡笑意。
他那目光無端讓羅翠微又想起昨夜的事,登時臉紅到耳根,可這眾目睽睽的,她又不能扭頭就走,只好硬著頭皮走上去。
「你今日不是去查看城防了嗎?」
雲烈盯著她的紅臉,很顯然猜到她在尷尬什麼,隱著笑回道,「早上去看過了,方才談了點事與傅穎有關,正好過去找她確認一下。」
傅穎的宅子就在昭王府宅子的隔壁,也算順路了。
眾人識趣,紛紛落後幾步,讓羅翠微與雲烈一道走在前面。
羅翠微回頭看了看,轉回來嗔了雲烈一眼,很小聲地抱怨道,「都怪你,害我早上在陶音面前丟臉。」
手中還剩一顆路上沒來得及吃的桔子,被她捏得皮都快皺了。
「床單?」雲烈抿住唇,忍笑忍得肩膀發抖。
「你這沒臉沒皮的傢伙!」她面上更燙,磨著牙就想抬腳踹他。
雲烈趕忙咳嗽兩聲,「這大庭廣眾的,別動手動腳啊,不然我可不知道我會做出什麼事。」
「這麼多人看著,我才不信你敢耍什麼流氓花招。」羅翠微哼了一聲,甩了個嬌嬌的白眼送他。
說話間,兩人已走到正在建的宅子門口,隔壁就是傅穎的宅子了。
夏侯綾走過來站在羅翠微身後,而宋玖元他們幾個則站到了雲烈身旁。
「你忙去吧,」羅翠微抬手指了指隔壁傅穎家的大門口,又指了指自家大門,對雲烈道,「我進去看看,沒什麼事的話就先回去,不等你了。」
雲烈點了點頭,卻攤開大掌伸到她面前,「那顆橘子,給我吧。」
「你要吃?」羅翠微詫異地將那顆橘子放到他掌心,小聲道,「都涼了。」
雲烈挑了挑眉梢,目光灼灼地直視著她,頗有深意地「體貼」道,「我怕你……手酸。」
在場其他人自是聽不懂這啞謎,只道這昭王殿下對王妃殿下未免呵護得過分,不過就是拿一顆橘子,怎麼就手酸了?
羅翠微卻很明白,他這是在提醒她,昨夜她的手有多「辛勞」。
在眾目睽睽之下被這混蛋流氓了一把,她卻只能吃個啞巴虧,不能還擊半個字,實在是叫她扼腕抓狂。
她的臉早已紅得快要滴血,除了瞪他之外一時又無計可施,只好一言不發地轉身就往自家大門走。
望著她那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雲烈忍不住笑出了聲。
說他當著人前不敢耍流氓花招?
不可能的。
「對自家妻子耍流氓」這種事,昭王殿下無師自通,「花樣」可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