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老了(3)
在畢業就餐的那一天,我們班的同學聚積在學校附近的一家酒店裡。那天,男女生都有些失控。大家在喝了一些酒後,想到這場宴席之後即將各奔東西,都有些傷感。有幾個男同學坐在一起,拚命地碰杯,眼睛里全是男人的傷感。男人的傷感是一種力量的彎曲,尚未出征就已看見自己失敗的沮喪。但有一些男生心裡想的全是自己想了四年的女同學,他們一直不敢表達自己的真情,眼看再也見不著了,就大膽而衝動過去,坐在女同學旁邊。女同學自然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也有些衝動和感動。男同學在酒的助威下,終於當著大家的面說,某某某,今天有一句話我必須要說,否則我會後悔一輩子的,你知道嗎,我一直很喜歡你,但我知道,你不喜歡我這種人,但我也沒有奢望過會和你談戀愛,唉,他媽的,說什麼呢?總之,一句話,祝你幸福!說完,男同學就看都不看別人,先把杯中的酒一仰頭幹了。女同學也微笑著幹了。也有女同學向男同學表達這種感情的。我竟遇到了好幾位。首先是劉好。劉好並沒有說什麼,她只是很親熱地坐在我的旁邊,和我一直說笑著。我們一定還會見面的,所以她不傷感。傷感的是我從未說過話的兩個女同學。一個是位從農村考來的女生,她要參加工作了,要回到老家去。我們肯定是再也難見面了。她走過來時,我並沒有看她,我沒想到她是沖著我來的。那時,我正給劉好講一個笑話呢。是劉好捅了一下我,我轉過頭,看見了一張憨厚的可以信賴的臉。她紅著臉說,我們班的帥哥,不,是南大的帥哥,我敬你一杯。我倒被弄得不好意思了,我站起來笑著問,為什麼要敬我。她說,你知道嗎?我們班上有好多女孩子都喜歡你。我一聽,就笑著說,不會吧。這時,劉好說,你不會喜歡他吧?那個女生臉紅了,說,我是喜歡他,不過,我知道人家是不會看上我的。她一直笑著,沒有一點的矯飾。我有些感動,只說了一個詞,干。說完,我就幹了。然後我說,你以後有什麼事,就直接給我打電話,我會儘力辦的。她笑著說,好的,不過,我知道我不會有什麼事求你的。我們又笑了。然後她走了。又過了一會兒,又有一個女生跑過來坐在我旁邊要跟我喝酒。她說,聽說你酒量很好,我們今天不醉不歸。我一聽,就笑著說,好啊。於是,我們就喝。她是有男朋友的人,我沒有想到她有別的目的。喝到微醉時,她突然說,子傑,有一句話,不知道你愛聽不愛你。我說,你說。她說,你這個人,今天我就不避話了,直接說了,你這個人,別人都叫你花花公子,我們很多女生也是這樣想的,都覺得你這個人花心的很,不可靠,不敢跟你談,但是卻都喜歡你,你不要搖頭,你有很多優點,比如直率,打方,真誠,義氣,就是長得太帥,家庭條件又太好。劉好聽得不知她要說什麼,就說,你就明著說好了,何必這樣饒舌呢?我也笑著說,你是不是要罵我?她笑著說,好,我說,說真的,我也喜歡過你,你知道不知道?這話可真把我嚇了一跳。我說,不知道。她笑著說,是真的,但我就不敢去追你,我就覺得你這個人不可靠,但現在看來,我們都錯了,你這個人其實挺負責任的,對人很真的。我笑著說,現在我不是一個人嗎?你如果和你男朋友分手,我馬上追你。她笑了一下說,不會的,你這個人的眼睛長在額頭上,根本看上見我們這些人,不過,我想告訴你,你以後要靠你的內在的東西取勝,而不要靠你的外在的東西騙人。我一聽就笑道,你這明明是在罵我嘛!她一聽,擺著手說,不對不對,我是說你要注意你的內在修養,如果你的外表能和你的內在修養相一致,你就是天底下最完美的男人。我笑道,我不會做什麼最完美的男人,我要做一個有缺點的人。她認真地說,最後我有個要求,你能不能跟我碰三杯酒。大衛在旁邊說,乾脆就喝交杯酒算了。我還沒說話,她竟說,好啊,只要鬍子傑願意。我笑了笑,首先將胳膊伸出去。好多同學都伸頭看著我們。我發現,她在喝下酒的一瞬間,無限深情地看了我一眼。我們只喝了一杯后就有些不好意思了。然後她走了。劉好就說,你說你來到這個世上是不是個害人精。大衛也笑著說,就是,真箇一個妖怪。宴會散去后,我傷感極了。想到自己糊裡糊塗地四年過去了,那麼多愛我的和我愛的人都離我而去了。我孤單單地一個走著,想著劉好和大衛最後罵我的那些話,心想,我真的也許不應該是這樣,如果我不是長成這樣,如果我的家庭條件一般,我也許生活得很開心。我出了校門,徑直往永安街口走去。一輛計程車經過我的身邊又退了回來,從車上下來一個人直喊我的名字。我沒能一下子認出他來,只覺得面熟。「不認識我了?喝完啤酒就不認帳了?」他笑著問我。勞改犯。我一子激動地上前握住了他的手。他讓計程車司機走了。我說,走,今天我請你喝啤酒,前面街口子那兒有個很大的啤酒攤。勞改犯在獄中表現很好,還托朋友給他到處打點,所以提前出獄了。他還有些積蓄,正準備在南大附近開一個飯館。喝了一瓶酒後,勞改犯突然問我:「哎,你和那個張瀾究竟怎麼樣了?」我就把情況給他說了。他一直笑著看我,我沒有在意。他一直把我當小孩子,這一點我很不滿意。等我說完后,他手托著腮,食指和中指間夾著香煙,白色的煙晃晃悠悠地隨風冒飄著。他的手上戴著很名貴但也很俗的戒指。他笑著問我:「你們後來再沒見過?」我點點頭。「你也沒找過她?」他問我,用那種狡黠的笑。「找了,但一無所獲。」我失望地說。「你知道你為什麼找不到她嗎?」他看著我說。我搖搖頭說:「她根本就不想再見我,也許她早就不在這個城市了。」「不,你錯了,她在,她現在還在。」他笑著說,像個電影中的黑老大。我驚奇地問:「你知道她在哪裡嗎?」「你得今晚上請我泡個妞。」他說,一雙眼睛死盯著我。「可以,不過……」我說。「我跟你開玩笑的。你已經請我喝啤酒了,就說明你還把我當朋友。不過,我給你說了,你不要傷心。」他說。我點點頭,急切地望著他。他又點了一支煙,喝了一口啤酒說:「你根本就不了解她。我當初給你說過什麼來著?我說她是一位小姐,可你不信。事實上,她上大學的時候就當過小姐。因為她長得漂亮,還愛慕虛榮,但她太窮了,她所要的東西都得不到,於是她就去當了小姐。」「你怎麼知道這些的?」我有些不高興地打斷了他。「你別生氣,我說的是真的。這是她入獄後向上面交待了的事。她說,她們宿舍的有好幾個都干過那一行。剛開始都是好奇,後來就不幹了,但這是抹不掉的事實。你剛才說的那位要和她結婚的老闆,就是在她當小姐時認識的。他把她實際上是包了。那位老闆很迷她,後來,在她大學畢業后,他就把她弄到自己的公司去了。結果,那位老闆可能後悔了,覺得她畢竟當過小姐,嘴裡說要和她結婚,實際上一直拖著。她就要走,那位老闆又捨不得了,就和老婆離婚,但一時半會又離不了。她說她有個弟弟的事,那都是騙你的。她是最後在那兒呆不下去了,才回來的。你知道他哥哥是幹什麼的嗎?是個黑社會老大啊。」他又喝了一口啤酒。我一聽,吃驚地看著他,他繼續說:「他哥對她很好,可為什麼很好呢?主要是她小時候就被抱養到姨姨家了。告訴你,也並不是她什麼亂七八糟的弟弟抱養給了別人,而是她。她從小心理就有些不健康。他哥是靠什麼發起來的?靠倒賣白粉,靠到處搶劫。她本來姓張,叫張瀾,她的的姨父姓歐陽,所以她也就姓歐陽了。知道了嗎?」原來是這樣?他繼續說:「她認識你,和你好,其實是真的。她是真的喜歡你。在後來她知道你的家底后,她有些害怕。她怕你有一天會知道她的底細而不要她,所以她有些猶豫。她想,那個老闆反正是要離婚的,如果真離了,她就跟他結婚。你比她小得太多了,她等不及。她都多大年齡了,她得結婚啊!所以她後來又和那個老闆好上了。但是,她和你交往後,對她哥也是有幫助的。她要求她哥不能再干那些違法的事,她哥也勉強地答應著。實際上,你想,狗改得了吃屎嗎?她哥還是暗暗地干著那些營生。那玩意來錢快啊。」原來是這樣。我的心裡難過極了。勞改犯似乎講得來了興緻,繼續說:「那次車禍后,你知道她為什麼不敢和你見面了嗎?」「為什麼?」我有些生氣。「他哥知道你們以後不會有好結果,特意給那個老闆下了命令,讓他馬上就跟老婆離婚,和他妹妹結婚,否則,他就去殺了人家全家。你說,那位老闆不害怕嗎?趕緊就來看了歐陽瀾。他一來,再加上張潮的威逼利誘,歐陽瀾就放棄了你。從頭到腳,實際上是人家歐陽瀾在泡你,而不是你在泡她。」他笑著說。我不高興地將頭轉過去,盡量地控制著自己的憤怒。我的面前又一次出現了達?芬奇的那幅《麗達與天鵝》的油畫,而葉芝的詩也同時湧現。不知為什麼,每一次我在想起歐陽時,我總要想起它們。也許是我長久地觀察那幅畫和思考那首詩的緣故吧。對它們的思考使我不再恨歐陽,也對她從前的事多了些寬容。整個人類都有無道無德的時候,更何況一個在成長中的個體。我這樣想並非要為她辯護,我只想原諒她。然而我畢竟在憤怒,這憤怒是因為她的不忠誠,不忠誠便是不貞潔。我並非在意她的過去,而是她對我的欺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