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戳穿(6)
他的女兒是他在這個世界上保留的一種私生活的神話,他把這個神話時刻帶在身邊,讓這朵水百合在他的世界中含苞欲放,所以,他知道,因為他把一個女人帶到家裡來長久地居住,女兒的臉上出現了種種困惑。現在他要儘快地解決這個問題,總而言之,他知道,惟有遵循一種世俗的道路,才能解決這個問題。他知道,沉重的私生活已經捆綁了他還有他的情人和女兒,已經捆綁得太久太久了,所以他期待有一個最世俗的解決方式,讓他為他的女人和女兒鬆綁。為此,今天是他的休息日,他特意到婚服專賣店為自己也為蕭韻想提前預訂了兩套服裝。他不想讓蕭韻到專買店量體裁衣,因為他想給蕭韻一個驚喜,所以除了他自己量體裁衣之外,他開始回憶著,蕭韻的尺寸。坐在專賣店寬敞的落地玻璃窗下朝外看去,他似乎看見了蕭韻在一個暴雨之夜站在街頭,把手臂伸向空中召呼計程車的那個時刻,他似乎看見了自己把疲憊不堪的頭埋在她豐乳之間尋求男人的慰藉的那個時刻……作為外科醫生也作為男人,當他伸出手來撫摸到蕭韻的**時,他對她身體的形狀早已有了記憶。也可以這樣說,情感的記憶之中裝滿了尺寸,那是一個女人身體或輕或重,或寬或窄的真實記載,所以他可以閉上雙眼回憶出蕭韻的尺寸,告訴給量體裁衣的師傅。他為自己訂做的是傳統的西裝,而為蕭韻訂做的是一條歐式的婚紗長裙,婚紗可以曳地好幾米……他想用這一切來減輕自己給予這個女人的沉重,他想用飄曳的白色婚紗來襯托生命中另一種輕鬆的時刻。他希望這條歐式婚紗長裙能夠越快越好地出現在他面前,時間不超過半個多月。他幻想著半個多月後把婚紗長裙帶回家,神秘地打開盒子,獻給蕭韻的那一特殊的時刻——當蕭韻試穿婚紗長裙的時刻,也是他們的生命由沉重變得輕鬆的時刻。當他悄悄地做著這些事,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之中時,卻感覺到了兩種不太正常的現象。首先是女兒落紅,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他開始在女兒臉上發現了他從未看見過的沉重,有一天,他找女兒談話,並把自己即將與蕭韻舉行婚禮的事實告訴了她,他想提前告訴女兒,他和蕭韻的感情是要走向婚姻的,也是認真的,莊重的,他沒有想到,女兒卻扭過頭去沉重的說:「為什麼要結婚呢?為什麼結婚了又要離婚呢?」他感覺到一種困惑使時對女兒說:「因為我愛這個女人,所以我想跟她結婚……」,「這麼說你二十年前從未愛過我母親,所以你沒有跟母親結婚?」,他似乎被這個問題所困住了,而且他失去了機會,因為女兒拉開門就走了。他第一次感覺到女兒在仇恨他,女兒在為二十年前她的母親申訴,而且他第一次感覺到女兒對他即將舉行的婚宴表現出不屑一顧的態度。另外一個人同樣以不可思議的態度在對峙著他。這就是蕭韻,他好像見到蕭韻的時間是那麼少,蕭韻經常在上晚班,而他同樣也經常在上夜班,因為自他晉陞為外科主任以後,他就主動地要求多上夜班,以表示自己的敬業精神。他之所以主動地要求上夜班,是因為他知道,用不了多長時間,他就會請一段長假,與蕭韻舉行完婚宴之後去度蜜月。作為男人,他從來也沒有如此地細膩過,所以,在這細膩的情緒下,他才感覺到自己離蕭韻竟然是那麼遠,當他上完夜班回家時,也通常是蕭韻出門的時候,有一天早晨,他問她有沒有想好了舉行婚宴的日子,他看見蕭韻的目光似乎是在迴避他的目光。他走上前去拉住她的手問道:「難道你不相信我嗎?難道你懷疑我的感情嗎?」蕭韻還是走了,不作解釋地走了出去。於是他希望快點見到那套婚紗服裝,所以,時間一到,他就來到了婚紗店,在取貨的窗口竟然挑著隊,那天下午,他十分焦急地站在隊列中,這是一列年輕人的隊伍,其中隊列中有男人女人,他們期待著準時地取到訂做的婚服。他突然間感受到了所有的人都比他要年輕得多,在列隊的人群中,竟然尋找不到第二個中年男人,而他自己呢,卻焦灼地期待著順利地取到婚服——這種荒謬而悲哀的現實似乎沒有沖淡他的對幸福生活的嚮往之情。終於他取到了訂做的婚服,他拎著兩隻用粉紅色紙包裝好的紙盒,甜蜜地把它帶回了家。這是一種中年男人的甜蜜,它趨近真實,在這剎哪間外科醫生似乎已經忘記了自身的全部歷史,儘管我們的歷史總是在重複,比如,他期盼中的第二次婚姻,但這種重複的形式卻有所區別,即外科醫生在第一次婚姻時,沒有來得及訂做婚服,那是一個缺乏道具的時代,很少人會想到在舉行婚禮時要穿特別的婚服,婚服在某種意義上來說確實是有道具的性質,它讓進入婚禮的男女穿上它,更加具有戲劇性,在沒有婚服的情況下,他依然跟楊娟娟結婚,直到後來,我們才可以把第一次婚姻稱為外科醫生和楊娟娟逃避記憶的婚姻,因為兩個人都帶著充分的記憶走進了婚姻;第二次婚姻即將來臨了,外科醫生甜蜜地拎著婚服,這是最好的道具,它給外科醫生帶來了立足於虛幻和現實中的基本點:即沉沒在世俗的快樂中,才是與之抗衡歷史和重荷的永恆。所以他開始在家裡等待蕭韻回家,今天,蕭韻回來得很早,下午四點鐘就回家來了。這正是一個好時機,因為落紅還沒回家,只有他們兩人的世界盡可以讓蕭韻在意外之中看見他帶回家的用彩色絹帶紙包裝好的紙盒。在他的生活中,他從未顯得如此神秘過,讓蕭韻親手解開絹帶紙,他事先沒有告訴她裡面是什麼。蕭韻果然開始彎下腰來解開由外科醫生設置的秘密,整座房間里都蕩漾著秘密,即將展現的那種氣氛,蕭紅把紙箱中一團白色展現在手中驚訝地問道:「這是什麼?」,「婚服,我為你預訂好的婚服,是歐式款,帶婚紗的……穿在你身上肯定很漂亮……」在他的再三懇求之下,蕭韻開始穿上了那套婚紗服,在那一刻,他忽視了蕭韻的感受,忽視了蕭韻臉上那種奇怪的驚訝的,與之抗衡的目光。儘管如此,蕭韻仍然滿足了外科醫生的願望,穿上婚紗服,那條白色的婚紗曳在地上,外科醫生只好走上前去用雙手抓住那曳地的紗帶,蕭韻站在鏡子前面,突然用一種前所未有的聲音對他說:「不,我不可能穿上這套婚服與你結婚……」她的話還未說完,門被打開了,落紅走了進來,此時此刻外科醫生正站在鏡子後面,用雙手抓住曳地的婚紗,因為如果他一鬆手,婚紗就會落地,他害怕婚紗會被弄髒,於是,他只好用雙手抓住它。直到女兒的目光逼近這一場景時,他才意識到了這是一個甜蜜而尷尬的場景,於是在女兒的目光逼視下,他鬆了手,而蕭韻呢,就在這一刻穿著那白色的婚服開始往卧房走去,那長長的曳地的白色的婚紗就在她肩后垂落在地上,彷彿在蕩漾著生命中的負擔和生命中最荒謬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