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1)
「會情人去了吧?」張曉閩漫不經心地往麵包上抹起司,一邊問我。「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情。」我一口喝光了牛奶,從她手上奪過抹了起司的麵包,啃起來。真的是餓了,5點起床,開了3小時車,昨晚吃的那點兒東西早已從胃裡騰空,到下腹去了,現在是對上腹負責的時候了。「不識好人心。」張曉閩不夾起司,吃起光麵包來,「昨晚,我從11點開始給你打電話,一直打到凌晨3點,都沒人接,早上我就過來了,看你是不是又喝醉了,躺在門外打呼嚕。」「我還沒問你呢?你怎麼進的家門?」想到上次喝醉酒,躺在門口睡著的事,心裡不免有些難為情,只好換個話題。「我想我要像貓一樣爬進來,結果就真的爬進來了。」張曉閩說。我擔心張曉閩是從廚房窗台上翻進來的,那個窗檯很危險:「你不會是從陽台上爬進來的吧?」「那你就猜吧,我是怎麼進來的?」我先說:「你這樣笨,肯定是爬進來的!」再看張曉閩手裡端起了桌上的牛奶杯,立即改口,「你這麼聰明,冰清玉潔,天下第一才女,當然是……」張曉閩放下手裡的涼水杯:「算你識相!」「你還沒說你是怎麼進來的呢?」「我的智商,可以抵達木星。穿牆過戶只不過是一般技能。你要當心點兒喔!說不定那天,我還要對你劫財取色呢!」「那我還是先把你這牛奶喝了,先下手為強。」說著,我把張曉閩手裡的牛奶杯接了過來。張曉閩聽我這樣說,又舉起了桌上的涼水杯:「看你不老實。」隔了十幾秒她問:「你給帶件禮物,猜猜是什麼吧?」我環顧四周,這才發現屋裡整潔了。窗明几淨的屋子讓人賞心悅目,好像陽光也變得透明了許多。「你帶來了整潔。」張曉閩看我注意到了屋子,有些稍稍得意,盯著我看了3秒鐘,又把杯子里的水喝掉了一厘米,繼續命令我:「再猜!」「猜不出了。」我說,「你趕快回去上課,學生不能老曠課吧。」「第一第二節是外國文學課,那個傢伙上得一塌糊塗,還直冒唾沫星,我們都叫他自來水,上他的課還不如自己看小說呢!」電話鈴響了,我到牆角,拎起話機,是董從文:「回來啦!我的車怎麼樣?還好使吧?別看它破,一上路就像小牛犢似的,力氣大得很。」「是啊!開120碼,一點兒問題沒有。」「叫你修補的地方修了沒有?」「修啦。你放心,我親自監工,剛剛弄完。」「哈哈!哈哈!」我聽到電話里董從文開懷大笑的聲音:「聽說系裡要開會,決定聘任制度改革的事兒,你有什麼想法沒有?」「還沒想好。你呢?」「想好啦。我填王學遠。」我沒回過神:「幹嗎要填王學遠,聘任,不用選舉吧?」董從文在那頭擲地有聲地說:「到時候你就知道啦。」接完電話,回過頭,張曉閩不在,想必是上課去了。餐桌上除了麵包屑、牛奶杯子什麼的,多了一本毛姆的《月亮與六便士》,可能是張曉閩最近正在看的書,邊上是用彩紙包起來的禮盒,打開來,裡面竟然是一隻精緻的象型奶壺,一隻憨態可掬小象正在玩籃球,摘下籃球裡面是奶嘴。於是順手把它放在了窗台上。收拾了桌子,到衛生間洗把臉,想著到底是先到捷時佳領董從文的車子,還是睡一會兒。回來的時候我直接把車子送到捷時佳了,現在估計他們已經修好了。腦子裡猶豫了一下,決定還是先睡覺。昨天沒睡好,腦袋暈糊糊的。走進卧室,發現,張曉閩並沒有走,而是躺在床上睡著了!半側半仰,上身是仰著的,下身是側著的,左腿伸得很直,右腿曲成45度的樣子,疊在左腿上,連衣裙下擺掀得很高,露出底下三角內褲。拿出毯子給張曉閩蓋上。床給張曉閩佔了一大半,只好勉強自己睡在床角一小塊地方。真的躺下了,卻一點兒也睡不著,想起昨天的南京之行,不禁傷感。生活在一樣的時間,一樣的太陽底下,但是,人與人之間卻會相隔數百里,想象不出裴紫醒來的時候會有什麼樣的心情,也想象不出裴紫這會兒是在哪裡,又在幹什麼。有的時候我常常會被莫名的傷感擊倒。傷感一來就沒法控制。它不是失望、不高興;失望了,不高興了,都是有原因的,傷感是沒有原因的,你說不清楚為什麼,就是傷感而已。彷彿在為整個人類承擔什麼似的,一下子傷感就來了,這時候你不是覺得你自己沒有希望,而是覺得整個人類壓根兒就沒有希望,「全部都是如此,永遠如此」,你對自己說,這樣說的時候,你無法自控地墜落下去了。自從祖母、大哥死後,這種傷感的情緒就一直糾纏著我,時時會不邀自來。把我帶進深深的黑暗的峽谷。大哥和祖母的離世結束了我的青年時代,親眼看著你愛的人死去,你還怎能像少年一樣面對時間,面對宇宙萬物了?時間永存,萬物永恆,只有生命短暫。這是青春的結束語。所有的青春都是這樣被意識打上了句號的。我也不例外。死亡等候在所有人的前方,先是我的祖父,接著是我的祖母,他們先我遇到了它,和它一起走了。然後呢?是我的大哥,像祖父和祖母一樣,他被肝病悄沒聲息地帶走了。躺在病床上,像一截枯枝,我親眼看著他慢慢地慢慢地停止了呼吸,他虛弱到和我們告別的力氣都沒有了?他只是哀傷地看著我們,看著我們哭泣。每每想到這些,如果是在早晨,我就不願意起床,日日奔波,也不過是為生命劃一個匆忙的句號而已,何不就這樣讓生命流逝,或者,它能流逝得悠閑一些呢!沉淪在這樣的流逝中,而且是孤獨地體驗著這樣的流逝,誰能不感傷呢?「你怎麼能把它放在窗台上呢?這麼熱的天,太陽會把它曬壞的。」是張曉閩的聲音。「啊?我沒想到。」我爬起來,走到客廳里,果然,小象的肚子里生了一層細細的水霧,「好吧!我把它放在冰箱里。可是為什麼送我奶壺呢?讓我傷感。奶壺讓我看到自己的年齡。老啦!」「路過,看到它,覺得它很可愛呢,就買了。」張曉閩說,「有的時候真想,不要長大,永遠躺在媽媽懷裡,永遠只靠奶汁生活。可是,還是一天天長大了,要自己到世界上去奔波,很茫然,媽媽以前常常問我,『你將來靠什麼生活呢?』她總是擔心我,我想她對此也是茫然的吧。」「是啊,未來在一天天減少,年齡在一天天增加。誰能對這樣的事兒不茫然呢?為什麼非得是這樣?」我把小象奶壺握在手裡,它竟然是溫熱的,「對於『靠什麼生活』的問題,我的茫然倒是比你少些,但是,其他的茫然,一點兒也不比你少。不過,茫然少了又怎樣呢?等到你把什麼事兒都弄清楚了,也許生命就結束了。那個時候你已經不需要那個答案了。」「你們還好些,茫然的時候可以去會情人,可以**,我們這個年齡就尷尬了,青黃不接,父母靠不住了,什麼事兒都只能靠自己,憋在心裡。想**都找不到人呢。」張曉閩說。「其實**並不能解決什麼問題?那一刻也許是好的,過後,茫然還是茫然,孤獨還是孤獨,傷感還是傷感,它們並不減少。」「那是你不愛她吧?和愛的人**,恐怕就不一樣了。」張曉閩走到窗檯那邊去,這個時候收音機里正放沙拉撒泰的曲子,旋律憂傷得讓人絕望。有的時候我會讓收音機一直開著,屋子裡有聲音,空虛就不會那麼強烈,聲音是好東西,尤其是變化著的聲音,能幫助人抵抗空虛。就在這樣的曲子里,張曉閩在窗邊,看著窗外的夕陽說,「我想和他**,也許有了**,我們的愛就不會像現在這麼平淡了。」「你真的這樣想?」我反問道。其實,我並不太驚訝。她這樣年齡的女孩有這樣的想法,並不奇怪。她們總是把性看得太美好,本能地誇大性的意義,總覺得性在身體感覺之外,有很多其他價值,總覺得性能給人很多其他東西。「你別反問我,好嗎?我不是徵求你的意見,我只是告訴你我的想法。」「也許你不必這樣快決定。」我說。「這樣想著,心裡很難受的。隱約覺得自己就要失去什麼了,到底要失去什麼,怎麼弄不清楚。」張曉閩低著頭,「你知道的,我不是擔心貞操。這年頭,誰還稀罕那個呀。我男朋友聽說我是處女,直搖頭,大呼上當。好像你也是那種人,見處女就躲。」「沒有吧。你看我們不是挺好。」我解釋道。「那你過來!」張曉閩道,「借你的肩膀用用,好不好,讓我靠靠。你放心,我不會強姦你的。我還是處女呢?我不是**狂。」「好吧!不過你可不能胡來,我是守身如玉的人。」我和張曉閩偎靠著的時候,門鈴響了,一聲長一聲短,很有修養的門鈴聲。我隔著門喊:「誰啊?」沒人應聲,拉開門,一個小女孩站在門口,金髮碧眼,穿著白色連衣裙,可能是哪位外教的孩子,我問:「有事兒嗎?」她不說話,遞給我一張A4紙,上面印著一則尋貓啟事,「我的貓Dan丟了,有誰看到它請幫我通知它回家。」署名是Cathrine,底下是貓的照片,那是一隻黑色的大貓,身材壯碩高大,奇怪的是看不到它的耳朵。我說:「你是Cathrine嗎?」她點點頭,用手比劃了一下。我這才發現,她原來不能說話。我對張曉閩說:「你還是幸福的,你看小Cathrine,連話都不能說。」「Cathrine還有她的貓呢?我呢?有時候我會到酒吧里茫然地坐著,希望有個什麼人,哪怕是流氓也好,只要他願意和我說話。」張曉閩說。我說:「你小小年紀,哪來那麼多孤獨?你的同學呢?男朋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