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3)

第八章(3)

歇馬山莊林家的小青,不管骨子裡有多麼強烈的現代意識,終是沒有像她父親在鄉下那樣步步成功。好在縷縷傷痕對小青只能算作一道風景。她一直認為受傷的是對方而不是自己,因為衛校校長在她畢業那天目光明顯有些陰鬱。為了拖延回鄉的腳步,為了在校長那道陰鬱的目光里刻下深深的印跡,小青臨行之前在校長辦公室約見了一次苗得水。這是一個星期日,整個大樓空曠寂靜,九點一刻,小青咔啷咔啷的腳步聲猶如放大音倍的鐘錶秒針的走動。校長的門虛掩著,小青輕輕一推,就被一雙大手攬進懷抱。小青的臉被一張乾燥堅硬的老臉撫擦著,**被一隻乾燥堅硬的手逗弄著,兩腳順應著彈撥的節律時而絞扭時而分開。苗得水的手一隻老鷹似的隔著小青衣服山裡海里一次次滑翔,在那蓬勃潮濕處築一個深深的巢然後高高飛起,在光潔柔軟的峰頂風快地舞蹈。一隻老手在最後時辰里的彈撥滑翔,煥發出小青陣陣興奮、陣陣吟叫,小青亢奮的吟叫反彈出藍綠相間的火舌,使陷入**深井的苗得水抱著小青走向屏風后的床板。然而剛剛走到屏風後邊,小青騰一聲翻躍下地。小青翻躍之迅速快捷就像鯉魚跳龍門,她站在苗得水對面咯咯地笑著,沖著他眼中迷醉在半路無法返回的火舌,高高亮一嗓子,我尊敬的苗校長,拜拜啦——話音剛落,咔啷咔啷的腳步聲便跨出了她在縣城最後的分分秒秒。小青以為,她對苗得水最後的傷害會使她返鄉的心情不會有半點沮喪,可是,當她坐上通往歇馬山莊的汽車,一顛一顛由柏油路駛入塵土飛揚的鄉級公路,當她在土路邊看見一個個蓬頭垢面的鄉下女人,一股說不出的酸楚頓然湧出她的眼角。許是有了充足的時間難過,那分難過的情緒被水一樣汩汩流淌著的時間絲絲流掉。小青回到家后倒變得異常平靜,異常冷靜,真正長大了似的跟父母對話,問今年莊稼的長勢,問父親退下來有沒有失落,問火花幾時上學,說馬上她要在村部上班,她可同火花一起走路。傍晚,哥嫂回來,她又問哥春播結束,菌種站是不是空閑下來。當小青最後看見嫂子,竟驚訝地叫了一聲你怎麼這麼……剛說一半,腦里立刻浮現出一樁往事,便隨即打住,馬上轉換內容,說你怎麼就一點都不想俺。月月笑了,說俺想你你也不知道,你可把家忘了,一走不回來。小青說這回回來還不走了,人都說嫂子小姑一台戲,沒準常在一塊能鬧翻天。隨後哧哧大笑起來。晚飯後,小青約月月出去走走,兩人就順街脖來到水庫壩堤。小青說嫂子你瘦得厲害,你脖上的筋都看出來,好像被胸脯上那兩個玩意給抻了。月月不說話,痴痴地看著庫水,小青說俺哥的病肯定會治好,我帶回好些中藥,你別太熬煎。月月說不是,我沒熬煎,我知道會治好。小青說是不是上課太累,現在初中課程太緊?月月搖頭,我就願意上課。小青說那你怎瘦成這樣?月月說我苦夏,一到夏天就瘦。她們在壩堤上站一會兒,又往回走。月月提議往東崖口走走,那裡幽靜。她們一路走著,小青就不間斷地講著人生呵理想呵什麼的,月月敷衍著,羨慕地看著小青,心想自己像小青那樣沒有結婚時,也是總跟人談人生理想,那時看未來是那樣美好,她們私下裡談著人生的苦惱,理想的不易達到就像飢餓時玩賞一個剛剛到手的熱饅頭,而一經結婚,那憧憬就彷彿裝在沉船上的空瓶,咕嚕咕嚕一會工夫就灌滿水沉入海底。問題是月月心裡灌進的水是別人無法體會的,是歇馬山莊任何新婚女人都無法體會的。她初始以為只要有愛情,那個瞬間的快樂可以不要。那個時刻那麼短暫,卻不知為何一旦沒有,就一點點掠去她的快樂,許多個夜晚,月月不敢深想也不敢正視自己,她看著**厚敦結實的肩膀,竟然怎麼想象從前那樣彈撥他咯吱他也伸不出手去,那個冷漠的後背似乎無論怎樣寬厚都釋放不出熱量,都無法叫自己激動。月月好像一個母親眼看著自己的孩子被一隻不知去向的船載走,一點點揪心地遠離了與**的粘合和赤熱。粘合和赤熱的行為時常溫習,而那粘合和赤熱當中因為缺少一個令人顫慄的接觸、溝通,使她漸漸感到**和自己關係在扯斷。常常的,看著**後背,月月就會產生一種同情,那同情是理念的東西,月月陷入深深的迷茫,因為那時她會想到另一個人。月月說不清是因為有了另一個人才使她和**斷開,還是因為她和**斷開,才有了另一個人的加入。這個人通過簡單的一抓一隻綠蠶爬上桑葉似的爬上了她的心葉,一口一口噬咬她的心,讓她日日憔悴。他蠶噬月月往往要在夜裡**睡去之後,她望著**堅挺板板的後背,那個粗糙的軀體就在她眼前蠢蠢欲動。那軀體每晚必到,展露著白白的牙齒,黑黑的膀臂。那軀體因為襯在**潔白的背上,有一種模模糊糊的印象,可是每當月月想到自己在這個軀體面前的價值和慶珠不一樣,她就用感覺拼盡全力地擄抓他,搏捉他,將他向自己拉近,向自己的**拉近。適得其反,當一種感覺告訴她她在向他走近,另一種感覺又告訴月月他離自己很遠,他其實什麼都不知道。夜晚的折磨一旦過去,晨光把它的光色揮灑在大院揮灑在並沒褪去簇新的新房,托舉著一個與自己同樣不輕鬆的面孔,月月的心又被另外一種蟲子樣的東西噬咬。這噬咬從天亮開始,一直到走進小鎮教室。只有走進學校教室,那個夜裡噬咬她的軀體才隱在遠遠的歇馬山,在那裡默默等候。這晝與夜的輪換,讓她覺得,**和買子,就像母親拔牙之後,牙齦還沒癒合就戴在嘴裡的兩具假牙,只要輕輕咬動,上下的牙齦就鑽心地疼痛,而兩具牙齒卻永遠不會知道。與母親假牙不同的是,牙齦會隨時光的推移漸漸癒合,月月的疼痛卻是越來越深越來越重……一日下班,治亮嬸一見月月,就講買子在姑嫂石篷的神奇表現,說嘿喲那野人可了不得,不怕死,弄了歸齊,你猜怎麼樣,讓人說對了,那是什麼文,文物,還是省里的。治亮嬸一提野人,月月的心就敏感地提溜起來,就像汽車快速下坡將心懸起來,而後久久地瀰漫著惶亂、不安。三天前回一趟娘家,大嫂告訴她,說那程買子當選村長后,她在街口看見一回,穿一件新衣裳,扎活得像個人樣,還是真不錯的一個小伙。一股炙心烙肺的熾熱不覺間就蒸熱了她的整個身體,她長時間看著大嫂和母親,說不出一句得體的話。她們不覺間走出屯街,來到東崖口的坡路,小青感到嫂子對自己的話有些敷衍,知道哥哥的病還是深深地籠罩了嫂子的心,就不再說話。走到崖口的時候,月月抬頭說話,月月說小青,再說說你那理想吧,你理想找個什麼樣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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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學獎入圍作品】:孫惠芬《歇馬山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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