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3)
焦灼的渴念輕而易舉就打破了殘餘在心靈邊緣那點理念,事實上那理念在這間草房屋從來就不曾存在過,他們年輕的身體全方位融在一起,他們在炕上來回滾開。火本燃在他們心裡,燃燒在他們相互擠壓的肌體里,卻彷彿火燒在了他們裸露的背上、臂上、腿上,因為他們在床上滾動的樣子像要撲掉身後的火。火終於將他們燒成一個球體。買子對男女之事毫無經驗,月月的牽引和配合卻使他暢通直入勇往直前。買子平生第一次體驗那種快樂,那種讓人有些絕望的感覺,買子一次次顛簸著身軀,一次次在迅猛的衝撞中險些流離失所。不知是感情這個看不見摸不著的東西攀附了身體,還是身體這個具體的物體攀附了感情,得以讓生命進入神化之境,月月順從著顛簸,衝撞時,感受了一千次一萬次的毀滅。月月呻吟著,為這滿目焦土滿身洪水,為這一切的不復存在的毀滅。然而,當那最後的顛簸和衝撞終於澆鑄成一個結局、一個美麗的瞬間,月月感到一個女人,一個完整的女人,在毀滅中誕生!月月哭了,月月的淚水珠子似的一串一串。他們並躺著,買子用嘴親吻著月月眼角的淚水,親吻著她的額,她的鼻,她的脖子和胸脯。買子說,你給了我驕傲,月月老師。月月撫著買子肩膀,邊哭邊說,不,不是這樣。買子說月月老師,你不是可憐我吧?聽到這話,月月淚水流得更歡,月月說,我愛你,愛你,你懂嗎?買子點頭,再一次俯身擁住月月:你怎麼能瞧得起我?歇馬山莊誰想你我都不敢想你。月月用手梳著買子頭髮,連連說不,不,這麼說對你不公平,你和別人很不一樣。是的,沒有根底,沒有家教,沒有……不待買子說完,月月打斷他,不,不是,你不能這麼說,你的根底不在祖威里,在你自己的血管里。此時此刻,月月最想聽到的話和最想說的話不是這個,而是我愛你。可是她的柔情,並沒得到買子的準確領悟,買子的話表明了買子並不知道她對他的愛有多深,這令她有些難過。月月突然有些難過,放下手,幽暗中靜靜地看著買子,不再說話。見月月臉和眼睛一同憂鬱下來,買子有些惶悚,他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錯在哪裡。買子把手放在月月圓潤的肩膀上,搖晃著月月,說怎麼了?你有什麼不開心?你,你覺得我不值得是嗎?月月不說話,眼角的淚再一次湧出,月月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委屈,為他,為她。她輕微側了側身,靜靜地看著買子,看著買子身後的牆壁。屋內已經徹底黑下來,視野昏暗一片,突然,在這混濁的影像里,月月感到窗玻璃上好像有個物體在閃動。月月驀地爬起,尋找衣服,月月說我要走啦。買子抱住月月肩膀,說還會來嗎?月月先是點頭,而後搖頭。月月迅速地穿上衣服,好像大夢初醒似的,慌忙地親了親買子的額,走出西屋。當月月走出西屋,走進黑黝黝的院子,月月初始知道,她在這一天里做了一件對自己是多麼重大多麼了不起的事情,她才知道她所做的事情是多麼可怕。剛才窗玻璃上那一團閃動,其實不是什麼真實的物體,是被遺忘了的現實在向她發出警告。黑夜是實實在在的黑夜,曠野是實實在在的曠野,空間里到處瀰漫著野生的莊稼的氣息。因為現實的提示,月月執意不讓買子送她,顧不得分手的痛疼,她頭也不回帶著小跑推車上坡下坡,在切入屯街街頭的岔路口,月月險些被土坎絆倒,那並不很高的坎基擋了車子後輪把她使勁往後拽了一下,當月月終於在愴惶的心跳中走上屯街,月月腦袋嗡一聲漲大,渾身毛孔往外起栗——就在她近前路旁,站著一個幽靈一樣的小獸——火花。很少說話的火花見到她清悠悠叫了一聲嫂子,使寂靜的路口頓然升騰了無數個迴音。月月佇立在火花跟前,月月想到她在那間草房屋裡模糊的感覺,火花分明不可能去到那裡,可她偏認定那團閃動就是火花。一種恐怖,對於冥冥之中操縱著人的命運的那個東西的恐怖,一瞬間襲遍她的心裡身外,月月好像已經看到一個清楚的可怕的現實。她把火花抱到車上,與火花**相融時她的心臟無端地緊縮了一下。月月說小妹真是個懂事的孩子,知道出來迎嫂子,嫂子去給學生補課,那學生很笨。火花說,嫂子的學生是個小偷偷了嫂子東西嗎?月月說是,嫂子的學生是個壞學生,打他也不學。月月說完這話脖頸一直發熱,她覺得自己可憐又可笑。月月無法知道她的話在火花只有六年的經驗閱歷的小小心中,會激起怎樣的反應,月月只在用滑稽可笑的對話穩定情緒,強作一種泰然的姿態走進燈光晃晃的院門之後,默默在心底下定一個決心,永遠不再去找買子。林治幫退位之後度過了一段清靜、閑散、無牽無掛的時光,歇馬山莊村部成為他人生永恆的背景,襯托在生命中的山坳里,他極少再去亮相,並不蒼老然而絕不年輕的面孔一改以往的冷峻、若有所思。他沒有像唐義貴那樣經歷一場災難深重的失落之後全身心融入土地,也沒有像潘秀英那樣積極地為最後的出演勞心費神,林治幫完全是一種出世的泰然。每日里除了幫女人端端豬食、掃掃院子,就是夾一本薄薄的小冊子,牽著火花,到門前菜地南頭的合歡樹下翻看。那種清閑、散淡既像個解甲歸田的士兵,又像一個看透世事的智者。林治幫突然散淡下來的樣子現出一種老態,這老態是林治幫半年來早已設計好了的。林治幫與唐義貴潘秀英的不同在於,他能在自己設計的道路上走得心安理得泰然自若,換一句話說,只要沒有偏離他的設計,不管未知的一切怎樣,他都會心安理得泰然自若。那本薄薄的小書是關於土匪許二馬棒的故事,林治幫自從退下來迷上了兩樣東西——小書和火花。那本小書是十幾歲要飯時,從一位老翁手裡要來的。那裡的故事充滿了傳奇色彩,昨天還是窮途末路的許二馬棒,在被鄉客埋進雪海之後被一黑瞎子救下,又路遇腰纏萬貫的獨行者;剛剛住進茅草屋,一夜之間又被馬賊掠擄;尤其引人入勝的是,許二馬棒當著幾百號土匪槍殺一對通姦的父女時,竟突然得知那父親是自己的叔叔,那女子是自己的女兒。林治幫很早就讀過這本小書,如今還要細細品讀。重新點燃的對於傳奇故事的興趣使他在退位之後的日子裡,對火花的感情發生了顯而易見的變化,他讀書之後就是逗弄火花。他把火花牽在手裡攬在懷裡,他與火花之間的親密是斷續而持久的,他常常逗弄一會兒火花,又馬上移目遙遠的天際,好像在火花和遠天之間,有一段比小書的故事還精彩的文字。林治幫移目遠天時的表情常常變化多端,有時眼眶驟然的就罩下了陰影;有時腮幫則在瞬間閃出一星爆米花一樣的笑容。林治幫對火花態度的明顯變化,引起村裡人廣泛的議論。關鍵是,以往幾年,人面上他對火花從來置之不理,就連老婆古淑平都覺得林治幫有些過分,男人好像故意把她半年來消失掉的對火花的熱情拾掇起來扔給火花。你這是發賤!古淑平在林治幫身後咬牙切齒時,這句話是不吐不快的。思想簡單的村人說林治幫退下來掉了威風沒了念想,團弄火花是沒事找事;愛繞圈子的人便說失火之後,林治幫找土門溝張瞎子算過命,算命先生一見林治幫就說六年前他揀回家來一個小獸,是舉世無雙的災星,棄掉已不可能,只有退下位來哄她三七二十一年才會免遭橫禍。林治幫棄老婆咒語和一切議論於不顧,對火花的親密毫不收斂,有時走到弟弟林治亮的小店,一買就是一板娃哈哈酸奶在大街上招搖過市,好像故意招惹村人眼目讓人們咬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