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3)

第十四章(3)

買子腦里湧出小青是在後半夜,那時買子清楚了兩個事實,一是月月不會屬於自己,一是自己需要結婚成家。弄清這兩個事實,小青才一點點走進買子腦際。買子在回想小青到村部上班的一些時光,回想第一次關於他、月月、林治幫的談話,想到她每天哼著小曲顛來走去的樣子,想到日里山道上突然之間的慪氣兒。想著想著,買子就被小青的性格吸引,她聰明伶俐,開朗爽快,她的開朗爽快裡邊好像有一種神秘的趣味,你永遠不知她能說些什麼,而她說什麼做什麼都叫你豁然開朗,她說話像引你走迷宮,卻並不叫你疑慮和迷失,就像父親留下來那枚古幣,幣面光光凈凈沒有任何痕迹,卻是在光凈中裝著幾千年歷史……買子跌落在小青早已設計好的圈套里,經歷了一夜津津有味的思考和折磨。其實自從昨天岡樑上趴進買子懷抱,聞到買子具有侵略性的男人的汗味,小青已經從設計者的觀賞走入實施者的投入。小青不自覺地走進了一種感情,這和當初為了某種目的遊戲苗得水完全不同,她目光中蒲公英一樣綻開的凄迷,她的含情脈脈都是發自內心深處,身體深處。她渴望被愛,被真心實意地愛,於是她在買子說她是一隻小獸時,心底里湧出一個從不曾想過,卻一經出口即成大局的聲音:買子,我真的嫁你,我不離開歇馬山莊。水晶耳墜是當天下午一起到鎮百貨商店買的,假水晶的亮度和成色沒法跟翁古城大商店的比,但這對小青已不重要,假水晶耳墜剛拿到手,小青就知道下一步事情如何開場。縫在衣兜最裡層的錢幣突然之間遭到掠搶,強盜竟是自己的小姑子。交替支撐月月的犯罪感和思念一瞬間化作一派虛無,接著來在月月生命中的感覺便是丟失珍愛之物的心疼和由嫉妒作成的瘋狂。瘋狂使月月度過了心焦如焚的長夜,**的鼾聲就像窗外的夜籟,月月毫無感覺;心焦使月月度過了神情恍惚的白晝,學生真誠求知的目光對月月就像操場邊花磚壘成的小洞,月月熟視無睹。在這一個晚上一個白晝里,月月體驗到了從未體驗過的**里的絞痛。痛使她覺得自己的一切都沒有了意義,痛使她第一次清醒地、大膽地意識到她已離不開買子,買子已經——其實早已經是她生命的全部。這種念頭愈是強烈,月月腦子裡愈是裝滿買子和小青在一起的鏡頭。他們都在村部上班,他們有那麼多在一起的機會,小青又是外向的風張的女孩。下午下班,月月騎車走到上河口家門口時,她沒有下車,直接沖買子家的方向騎去。可是騎到半路,月月跳下車子,月月想到買子已不再是獨立的買子,他的身邊已有了小青,他有可能和小青在一起,就轉過身子,沒頭蒼蠅似的往家的方向走去,走進院門,看見小青和火花在井台上洗腳,她又驟然回頭。月月的選擇有些不顧一切的意味,然而林家除了火花沒有任何人發現她的行蹤。月月在院里剎一腳時火花正在為低頭搓腳的小青壓水,一起一壓一起一壓,使院牆和遠天都在她的視野里起伏,這起伏的感覺讓火花覺得十分有趣,然而就在這時,火花發現起伏的院牆走進一個人影,火花一時難以辨清是誰,正當慢下動作要去悉心辨認,人影退出院牆。火花於是停止壓水不慌不忙跟出院外,跟到治亮老叔小店門口,火花才認出是嫂子。火花向前跟著,她想起上次在東崖口草房屋看到嫂子和一個學生打架的情景,心裡不覺有些慌亂。火花的慌亂完全因為好奇,火花想現在自個已是學生了,那學生沒準自個認識,火花還想回來時可讓嫂子把自個放在車座上載著,那種坐車上的滋味真比喝酸奶要舒服。好奇和坐車這等好事的吸引,使火花小狗似的蠕動在屯街東端的草壩上。然而火花無法知道,此時此刻,她竟變成一團令人不解的謎吸引了另一個人。古淑平自從那日從張瞎子那裡討回一句可怕的預示林家命運的巫語,便對家裡兩個人的行蹤開始了秘密的注視。對於月月的注視只限在廁所里,每次月月上完廁所她都佯裝有尿進去一次,一周之後她終於在廁所里看到月月拋下的血紅淋淋的衛生紙,她便彷彿一隻泄了氣的皮球似的灰心喪氣。火花已經上學,在家的時辰很少,火花自從上學,便由跟林治幫的親密改成對小青的親密,這讓古淑平心上壓力略有減輕——這證明火花至少還是一個正常的孩子,但火花只要走進林家大院,古淑平就從不放過她的一言一行,她想儲備充足的理由說服林治幫將她推出林家家門。火花離開大院時,古淑平正在街南的菜地裡間菜,她偶爾抬頭髮現火花越過治亮的小店往東走,就拐起荊條菜筐,斜穿地壟緊跟上去。古淑平沒有奮力追趕火花,她只是遠遠地瞄著,跟著,當她和火花在買子家窗前匯合,觸目驚心的一幕差點讓她昏厥過去。——買子正和月月狂亂地親嘴。買子看到月月時月月已經站在離他只有一尺之遙的身後,當時買子正在屋外歸弄草垛。磚窯搬走以後,院子一直零亂無序,草垛倚搭廁所土牆的一面被搬窯的車拱出一個偌大的窟窿,使院子的外部形象很不像樣——認識了小青使買子對庭院的形象有了挑剔的眼光,建設家園似乎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重要。買子把廁所牆內側的稻草一捆一捆扔到外面,想把大而無當的牆外有所裝點,正當他垛完最後一垛草,收拾垛底的亂草準備抱起回家做飯,他聽見身後腳步疊成比稻草更細更碎的聲音。買子馬上回頭,月月往昔恬靜、優雅的瓜子臉在買子回頭的剎那抽成一條苦瓜。買子立時放下抱在懷中的亂草,買子說月月,你怎麼啦?買子的目光是親切而激動的,就像第一次在水庫堤壩看到月月,語氣也是親切的,不過親切中含有一種率真和冷靜。月月瞅著買子沾有草屑的臉沒有停止下來,她自作主張地直奔草房屋子,似乎只有那裡才能真正解決問題。買子跟在月月後邊,月月纖細的腰肢依然讓買子感到親切生動,買子不知道月月要做什麼,不過他在往屋裡跟著的時候知道自己該怎麼做。進到西屋,不待轉過身來,月月的肩膀就開始抽動,隨之,壓抑的、委屈的哭泣便彷彿毛線纏在胸腔里,一縷一縷,一段一段往外釋放。買子扳過月月,說你不要這樣,你一定是知道了我跟小青的事,我也想不到會是這樣,不過……不過這對你是件好事,我想是件好事。驀地,月月止住哭泣,轉過身來,微紅的眼睛因為一夜的折磨像兩隻被人捏了汁肉的葡萄皮。月月說可是……可是你知道我是多麼愛你的嗎?你,你知道我已經離不開你了嗎?買子瞅著月月葡萄皮似的眼皮,一時間說不出話來。他知道月月是愛他的,一個傳統的、有家教的、有丈夫的女人如果不是愛他不會邁出這一步,可是他不知道她已經離不開他,他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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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學獎入圍作品】:孫惠芬《歇馬山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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