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白王子晟
當天晚上,天帝又召。我很想借故推辭,但猶豫了一陣,還是去了。天色很好,星光微茫,淡月溶溶。去的是御花園的一座小樓,叫做悅清閣。窗欞很大,下對一池秋水,正適合賞月。我進去的時候,看見天帝的面前像往常一樣擺著一局棋,不由暗暗嘆了口氣,知道對弈的結果,必然會一敗塗地。然而天帝卻把棋枰一推,說:「今晚月色不錯,慧兒,你彈一曲如何?」我微微舒了口氣。侍女把琴端出來,定好弦。手指按處,琴聲一起,不知怎麼,彈的正是《秋江月》。心裡便暗暗一驚,但是也不能表露出來,只好彈下去。天帝半闔雙目,彷彿在聽,又彷彿不在聽。曲到一半,忽然睜開眼睛說:「有簫就好了。」我一愣,連忙停下來,說:「祖皇說什麼?」天帝笑了笑,說:「琴很好,有簫相和就更好。」我的心一跳,偷偷看他一眼,總覺得有些心虛。但是天帝似乎並沒覺察,依舊微笑地說:「今天去過碧山了?那裡的景緻如何?」我正想回答,便聽宮人來報:「儲帝和白王來了。」一抬頭,就看見冉冉一盞燈籠引導,承桓和子晟一前一後地走了過來。眨眼間就到了眼前,連準備的餘地都沒有。但是心裡不管怎麼慌張,臉上也只能強做鎮定,好在並沒有人看我。轉念間就看見子晟在門口猛然停下腳步,臉上露出驚愕的神情。承桓見了,有些奇怪看看他,又看看我,然後彷彿恍然明白的樣子,說:「噢,你們還沒有見過吧。慧妹妹,這便是白王子晟。子晟,這便是九姑姑的女兒。」片刻之間,子晟已經神色如常,他微笑地看我,說:「不,我們已經見過了。」承桓大為詫異:「哦?什麼時候?」「今天下午在碧山落桂亭。」便從從容容地把經過一說,卻略過了聽簫一節。承桓笑了:「竟有這麼巧的事。」我微微鬆了一口氣。然後子晟便奏報鹿州的平亂經過。原來是五月里的事情,一群飢餓的凡奴搶了糧庫。本來是件很小的事情,不料那群凡奴的首領仲葺卻是很有才能的人,竟然就此揭竿而起。仲軍在兩個月間便壯大到數千人,連奪鹿州五座縣府,鹿州不得不向帝都告急。白王因此前往鹿州。正是天軍與仲軍相持不下的時候,詢查之下,發覺仍有安撫的餘地。原來仲軍當中大部分的人本意只想求個溫飽,談判了月余,終於肯接受招安。善後的事情甚是瑣碎,又過月余,塵埃稍定,白王這才返回帝都。其中有些曲折的經過,似乎驚心動魄,但我幾乎沒聽進去什麼。我很想仔細地看看他,然而每一次剛把目光轉過去,就動搖了,我覺得閣中的人都注意到了我的舉動,便慌忙地轉回來,連臉也發熱了。幾次之後,我終於下定決心,假裝著喝茶,從茶盞的邊緣偷偷地看了他幾眼。眼前的子晟,彷彿與落桂亭中的少年判若兩人,此刻他神態平靜而且從容,全然沒有那種陰沉的感覺,這使我略感訝異。不知子晟說了句什麼,承桓的身子動了動,似乎無意地朝我望了一眼。我趕緊低下頭。過了一會,我悄悄地抬頭看了看承桓,他依然是一臉平和,我無聲地透了口氣,正要轉回來,眼光無意間從他的手上掃過。他把玩著一塊玉佩,蒼白而修長的十指不斷地觸摸捏弄,宛如盲人一般。我看了一會,覺得這與他沉穩莊重的風度多少有些不相稱。驀地,他的手一頓,我連忙轉開目光。承桓問:「那些凡奴呢?是不是都已經遣返凡界?」子晟說:「是。那些凡奴大多確是生活所迫,不願再為奴的,已然被遣返下界。也有少數不願回去的,臣弟也已遣散,命他們分遷往端州,品州,歧州等處。」天帝忽然插問:「那個仲葺如何處置的?」子晟回答:「他死了。」承桓十分驚詫:「死了?如何死的?」子晟說:「臣弟勸說他在軍前自盡。」承桓微微皺眉:「為什麼?」「仲軍之亂,天軍亦死傷甚重。仲葺不死,不能平息駐在天軍的激憤。其時情勢,一觸即可複發,惟有他自裁,才能讓雙方都退讓。」承桓沉默不語,良久才嘆息著說:「可惜了……」子晟說:「是,臣弟也佩服他的為人。所以我已經命人在下界建仲廟祭祀。」我注意到承桓急速地翻弄了幾下手裡的玉佩,卻沒有說話。天帝的一根手指輕輕點擊著桌面,若有所思的目光從子晟的臉上移到承桓臉上,又轉了回來。他問:「上萬凡奴遣返,費用不小,單以鹿州府庫,恐怕負擔不起吧?」子晟說:「都是鹿州世家拿出來的,沒花府庫一厘。」「哦?」天帝微微一挑眉,顯得很有興趣,「說說看,你用的什麼辦法掏出他們的銀子來?」子晟笑了笑,「只說了一句話。孫兒告訴他們,若不肯出資,就將那些凡奴發還給他們各家自行處置。」天帝也一笑,跟著卻又問了一句彷彿不相干的話:「我聽說你身邊有一個叫胡山的謀士?」子晟好像覺得很意外,他遲疑了一會,才回答:「是。他在北荒的時候,就已經幫過孫兒很多忙。」天帝說:「這個人我聽說過,鹿州有名的大才子。怎麼又會去北荒幫你的忙?」「他得罪了世家,在鹿州待不住,避到了北荒。」天帝看看他,又問:「那麼,這次回鹿州,必定很是揚眉吐氣了?」子晟平靜地回答:「不,因為有這層恩怨在,孫兒沒有請他同去。」天帝眼波一閃,卻沒有再說下去。他轉而看著我笑,說:「慧兒,你看,我剛說過有簫才好,簫就來了。」我只好裝作聽不懂:「在哪裡?」天帝一指子晟:「就是他。」然後又看子晟:「慧兒的琴很不錯,你們琴簫合奏一曲如何?」子晟彷彿怔了一怔,然後說:「孫兒遵命。」便有宮人捧上一管簫,子晟拿在手裡,問:「慧妹妹想奏哪一曲?」我說:「白王定吧。」子晟抬頭,仰望著天上一輪明月說:「如此良宵,就奏《秋江月》如何?」我還沒有回答,天帝就先說了一聲:「好。」側身看著承桓說:「你們沒來的時候慧兒奏的正是這支『秋江月』,你們一來就給打斷了,現在正好可以聽完。」我心裡一動,不由自主地便去看子晟,正正地迎上他若有所思的目光。視線一碰,旋即各自分開。子晟將簫舉到唇邊,略一沉吟,簫聲琴聲同時揚起。簫聲初起時,婉轉悠長,琴聲在後,慢慢相和,宛如一江秋水平靜地淌過,上有一輪明月,滿江清輝蕩漾,江中一隻小船隨波逐流,悠然自得。然而好景不長,商聲陡起,琴音忽轉,彷彿天色突變,烏雲閉月,狂風暴雨疾下。簫聲亦隨之激越,就像被拋在浪尖的那一隻小船。高昂之處,宛如只有一息相連,卻始終不棄不離,和在琴音之中。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雨過天晴,清光重現。簫聲琴聲漸漸慢了下來,低了下來,復又變得寬舒平和,天上地下,婉轉相依。終究琤然一聲,琴弦沉寂,留下洞簫悠長餘韻。我俯身琴上良久,感覺汗浸濕了背上的衣裳,微微的涼意透過身體,一直滲進心底。我很小的時候就學過這支秋江月,我一直以為這是一支關於月色的曲子,此刻我才明白,原來自己是那船中人。當小船在驚濤駭浪間顛簸的時候,我只覺得緊張,卻沒有恐懼,只因為身邊還有一個同舟的人。然而,當我想到這一層,心底突然透出更深的涼意,就好像從幻境突然被拋回了世間,一下子清醒過來。我轉臉去看承桓,發覺他又開始重複手上的動作,忽然有種錯覺,好像那十根手指在我的心裡觸摸捏弄一般。人人都不說話,悅清閣里一片寂靜,只有天上一輪明月,灑落一窗銀光。良久,忽聽天帝拊掌而笑:「好。琴好。簫也好。」又看著承桓:「你覺得如何?」承桓的手勢凝住了。沉默片刻,他淡淡一笑:「子晟與慧妹妹的合奏,自然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