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那個女人
才轉過一個彎,就看見前面桂樹底下,明秀宮的宮人們,三五成群,或坐或立地等候著。珠兒獨自坐在塊石頭上,用手支著下巴,一看見我便高興地跳了起來:「公主回來了。」我有許多的心事窩在心裡,無從理會她們,便徑直朝山下走。宮人們手忙腳亂地收拾起那些物件,跟在我的身後。漸漸地聽見身後有喘息的聲音,才發覺自己的腳步太快。珠兒跟在身邊,帶著困惑的神情,時不時偷偷地看我一眼。這樣發泄地走了一陣,心情竟也慢慢平靜下來。就問珠兒:「不是說在山下等么,怎麼會在那裡?」珠兒說:「公主去得太久,我們不放心,所以上來看看。後來見公主正與白王說話,我們不敢打攪,所以就在那裡等。」我猛然站住。珠兒似乎嚇了一跳,期期艾艾地看著我說:「公主怎麼啦?珠兒是不是說錯了什麼?」我呆立了許久,才慢慢地問:「你說,那個人是白王?」「是。」「白王子晟?」珠兒連連點頭:「對啊,公主原來不知道嗎?」我緩緩地搖了搖頭,心裡有種混合了滑稽和難以置信的古怪感覺。回宮的路上,我問珠兒:「五舅舅什麼時候過世的?」珠兒想了想,說:「剛好是三年前。先白王過世之後,現在的白王扶著王爺的靈柩和老白王妃一起回到帝都來的。」我低頭不語。手裡捻起塊點心小口小口地吃著,只想立時就把少年的身影抹得乾乾淨淨才好,可是忍不住地思緒卻又飄了過去。獃獃地想了一會,忽而記起初到帝都時闔垣和青王妃的言談,就問:「子晟……白王是不是與青王父子不甚和睦?」珠兒說:「除了儲帝,白王和哪位王爺都說不上和睦。」「哦?」我有些詫異,「為什麼?」珠兒略帶驚訝地看了我一眼,「公主不知道嗎?」「知道什麼?」珠兒臉上忽然露出了一種怪異的神情,她壓低了聲音說:「因為白王是『那個女人』生的兒子。」「『那個女人』!」我記起母親也曾欲言又止地提起過,不覺挑起了興緻:「她到底怎麼啦?」珠兒臉上驚訝的神情更濃:「公主真的不知道嗎?」「不知道。」我說,「只聽說她是個國色天香的美人。」「對對對。」珠兒很起勁地點頭,「那真是個美麗的女子。」「你見過她?」珠兒顯出心有所憾的神情,搖頭說:「我沒見過,都是聽人說的。『那個女人』出身貧寒,生在一個很偏僻的山村裡……」也有人說,她其實出身好人家,只因是二月里生的,爹娘嫌她不祥,所以把她扔在了那個地方。反正,她住在山裡,原本什麼事也不會遇到,就像村裡旁的女子一樣,嫁人,生子,過完乏善可陳卻平平靜靜的一輩子。但,也說不上是幸還是不幸?很偶然間,內廷選秀司的總管帶著五六個隨從路過那裡,遇見了她。當時她正在河邊洗衣服,裝束姿態都與尋常村姑無異,然而那幾個見慣了後宮佳人的男人,竟一個個像突然化成了泥塑的身子,定在那裡。她覺察到異樣的目光,抬起頭見是幾個異鄉人獃獃地看她,就沖他們笑了一笑。「結果,猜是怎麼著?」珠兒故意停下來,不緊不慢地撣撣衣角。我便笑問:「結果怎麼了呢?」「結果呀,那幾個人里竟有兩個腿都軟了,一時沒站穩,就栽進了河裡。」我啞然失笑,轉念間卻又有些駭然:「世間真有如此美麗的女子?」真有如此美麗的女子。那個女子被帶回了帝都。當時我那已近花甲的外祖父在看到她的第一眼,便如少年般迷戀上了她無雙的美貌,竟執意以迎娶貴妃的書禮迎這出身貧寒的女子入宮。朝臣們議論紛紛,他們向那時尚在世的天後訴說,希望她勸阻這逾制的舉動。可是當天後看到她之後,只是輕輕嘆息了一聲便什麼也沒說地離開了。據說過後她曾對身邊的人感嘆:「那樣一個女子,貴妃之禮都是委屈了她啊。」然而,就是這個女人,在帝都忙於準備喜事時,卻做出件任誰都想不到的事來。「她私奔了。」珠兒一字一字地說。我「嘶」地倒吸一口涼氣,瞪大了眼睛。於是珠兒又重複地說了一遍:「她私奔了——」與白王詈泓。那時迎禮早已明昭天下,連燈飾彩坊都已備齊,宮中因這駭人的舉動陷入一片混亂。聽說後來臨時挑選了另一個女人入宮來掩人耳目,然而流言依然不脛而走,令皇族蒙上從未有過的奇恥大辱。我聽得怔忡:「那後來呢?」「後來他們兩個人一起被抓回來了。」那膽大妄為的兩個人,一個自幼嬌生慣養,一個生在小山村,都是不諳世事的人,雖然出走,卻全然沒有打算,連日常的小事也不知如何應對,跑了沒有多遠就被抓了回來。天帝的憤怒可想而知。據說詈泓渾身都在發抖。她卻很平靜。太平靜了,讓人看了都覺得有些奇怪。她先是一語不發,等到了天帝面前,忽然地開口:「你把我殺了吧。我辜負你的恩情,來世我再還給你。但詈泓,是我勾引他的,他沒有錯。你放過他吧,他畢竟是你親生的兒子。」天帝死死盯著她看,很久都沒有說話。那時每個人都相信他是在想用什麼最羞辱的方法處死她。我聽得入了神,忍不住問:「殺了他們沒有?」話一出口,自己也笑了:「那為什麼沒有殺他們呢?」珠兒說:「因為天後娘娘的一句話。」本來每個人都以為他們必死無疑。可是一直都沒有說過話的天後卻忽然淡淡地說:「世間竟有如此不知廉恥的女子。但我卻不能不佩服她的膽量。」天帝聽到這句話之後,先是呆了片刻,然後突然就起身拂袖而去。於是那兩人保住了性命,被放逐到北方極遠的荒蕪之地,直到子晟扶靈歸來。「所以人人都說,好好的先白王就這麼被『那個女人』毀了。」珠兒嘴微微一撇,聲音裡帶著幾分鄙夷和不屑。我想了一會,緩緩地說:「可是她為什麼要那麼做?做天帝的妃子會有多少榮華富貴,她為什麼要放棄?」珠兒有些茫然,但是她很快又露出那種表情,她說:「那種女人,誰知道她是怎麼想的。」我聽出珠兒的聲音有她自己都沒有覺察到的嫉妒。所以我便笑笑,不再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