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吹簫少年
傍晚准許我出宮遊玩的旨意到了明秀宮。為此明秀宮的宮人們忙碌了一整個晚上,她們準備了諸多食物和用具,花樣繁複,難以計數。我覺得這很滑稽,我說我根本不可能用到這麼多東西,但她們說這都是一個公主出門遊玩應有的物品,她們這樣說的時候臉上流露出難以抑制的興奮。那個晚上明秀宮的宮人都帶著那樣的表情。後來我終於忍不住問珠兒,你們都在傻笑什麼?因為我們能跟著公主出宮去玩了,珠兒回答我。她告訴我她六歲進宮,只有過兩次出宮的機會,對任何宮人來說,遊玩的機會都是極寶貴的。「能夠侍侯公主,真是奴婢們的福分。」珠兒帶著一種真摯的滿足說,這讓我不由有些感動,於是我也就不再干涉她們的舉動。我的車馬在第二天午後駛出東璟門,那是一個由十一輛馬車與三十名護衛組成的臃腫可笑的隊伍。我從車窗帘幕的縫隙里,看到路的兩邊聚集了許多看熱鬧的百姓,對著車隊指指點點。然而當我走在碧山蜿蜒的小徑上,手捧汗巾,痰盆,水果,點心的宮人組成的冗長尾巴終於讓我忍無可忍。於是我命令她們留在山腳等我。珠兒不知所措地咬著嘴唇,為難地看著我,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我有些於心不忍,但是又不願意放棄難得的遊玩機會,只好故意板著臉。珠兒屈服了,她說:「公主不能去得太久。」我答應她:「我只去一個時辰。」那時的碧山,剛剛下過一場小雨,氤氳的霧氣繚繞山間,遍山的桂樹間雜著火紅的楓樹。我信步往山上走,風過處,只覺桂香馥郁如醉。轉過兩道山彎,一絲若隱若現的簫聲,隨風傳來,如輕霧一般與漫山的桂香融為一體。情不自禁地便循聲而去。越往前走,簫聲越是清晰。清和委婉,宛如天空中流過的浮雲。漸漸地,便有一種恍恍惚惚的感覺,彷彿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直到裊裊餘音,散入碧落,才驚覺自己已經走到了山腰的亭子里。亭上寫著「落桂」兩字。亭中依著欄杆,坐了一個少年,手裡拿著一管洞簫。亭檐的陰影落在他沉思的臉上,秋日的陽光勾勒出他的側影,我有種古怪的感覺,就好像有人在我心頭忽然吹了一口氣。風捲起地上的落葉,有一片打在他的衣擺上,發出乾脆的破裂聲,少年動了動身子,抬起頭來。我驀地驚醒,隱隱覺得有些不妥。待要離開卻已經來不及了,少年一抬頭就已經看見我。他似乎微微一呆,無從掩飾的驚艷神情從他的眼中一掠而過。我只好笑笑,說:「公子雅奏。」少年起身一躬:「偶爾遊戲,有擾清聽了。」又問:「姑娘是來賞桂的嗎?」我說:「正是。」少年微笑:「我也是。偶然路過,忽然就想上來走走。」我發覺少年的笑容裡帶著一種奇怪的悒鬱神情,就像天空下無法散去的陰霾,這讓我有些覺得困惑。忽又聽見他在說:「我再吹一曲,請姑娘品評,可好?」不由自主地點點頭說:「好。」於是少年又開始吹奏。他的簫吹得極好。然而我卻有些心神不寧。眼前的少年身著玄色金線滾邊的寬袍,本是帝都貴介子弟最常見的服飾,卻給人華麗無倫的奇異感覺。有一瞬間我曾聯想起承桓,我覺得承桓的高潔出塵,與這少年的華麗陰鬱,恰如光與影的對照。簫聲陡然拔起,如同一絲銀線拋向天空。陽光穿過枝葉,散碎地落在我周遭,我卻在恍惚中覺得自己瞥見了一抹月光,我彷彿回到幼年時隨著父親泛舟湖上的情景,船像搖籃般搖動著,月光從篷頂的縫中瀉下几絲,父親提著酒壺,背對著坐在艙口,看起來就像一片薄薄的剪影,然而當他回過身來的時候,我驀然發覺他竟變成了那個少年。我一下子驚醒,從幻境中掙脫了出來。眼前依然陽光明媚,我不由輕輕地舒了一口氣。簫聲以羽音收,一點餘韻,裊裊不絕。少年含笑地問:「姑娘覺得如何?」我想了想,才說:「公子這曲秋江月,清雅絕俗。只可惜此刻有日無月,有簫無琴,美中不足。」這是很普通的套話,然而少年聽了,卻像是觸到什麼心事似的,低頭不語。良久,才說:「姑娘果然是行家。只是……」少年又沉默了許久,忽而抬起頭,彷彿下定了什麼決心,「只是家父與家母相識的時候,家父也正吹的這支秋江月。姑娘——」少年向前邁出一步,正正地注視著我說:「如果此刻有琴,姑娘可願與我合奏?」我悚然心驚。少年眼中有明明白白的渴望。我忽然如夢方醒地意識到面前的危險,就好像受了黑夜迷惑的旅人在曙光乍現的剎那發現自己一隻腳已經踏出了懸崖。我掩飾地抬頭看看天色,說:「出來得太久,我該回去了。」說著轉身便要離去,少年在我身後急忙地問:「姑娘,可否留下芳名?」悵然若失的心情如煙霧般籠上心頭,但我並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