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之外的事情
現在讓我們暫時離開本文,來看看現象學意義上的誤讀。王小波逝世之後,曾經是十分冷漠緘口默言的所謂文壇、人文知識界和傳媒,驟然間對王小波爆出了巨大的熱情。這種熱情超出了他們的初衷,產生了意想不到的負面效應。以至有人公開宣稱:我不讀王小波。當然,這只是一種抗議的態度,「不讀」僅僅是針對傳媒的炒作而去的,更清醒更理智的想法則是,王小波正在被某種集體無意識的力量所吞噬。一貫趨炎附勢的傳媒,當然是因為看到了熱鬧後面的賣點,它的熱情是奔著利益而去的,這一點連傻瓜也看得出來;在此之下,眾多讀者的蜂湧而至,當然也是可以理解的,艾略特的詩句「《波士頓晚報》的讀者們/像一片成熟了的玉米地在風中搖晃」,早就道出了真諦。唯一不能理解和原諒的,卻是所謂的文壇和人文知識界。他們此時的熱情,是真正讓人懷疑的;他們的過份的誇飾難道不是另一種意義的誤讀?王小波是特立獨行的,這種特立獨行的優秀作家的品質,尤其令人尊敬。王小波的才情是非凡的,但他並非完美,即使是最優秀的作家,也不可能篇篇精當。這一點王小波自己說得最為清楚明白,他認為《黃金時代》是自己寫得最好的作品。而當此時,文壇與人文知識界馬後炮式的「不再沉默」和超常的熱情推舉,是對自己過去的沉默的懺悔與彌補呢還是一種借題發揮式的利用?對此我心存懷疑,懸而未決。與文壇和人文知識界的「熱情」恰成對照的,則是王小波的親人的客觀平靜。在這裡我要不煩地引用王小波的胞兄王小平的話來說明問題:「小波的小說,很多都有生活背景。如他在雲南兵團的經歷,他在人大教書的經歷,他在街道廠的經歷,他在教育部大院的生活經歷,他在人大武鬥時的見聞。「文學源於生活」,雖是老調,卻是不錯的。在小波的一些作品中,我看到觀念把形式脹得鼓鼓的。這些作品通常有較多的生活背景支撐。比方說,我喜歡《黃金時代》,特別是在農學院教書那一段,因為在字裡行間有很多層意思和趣味。這些意思和趣味都不是編出來的——因為想像力有時而窮——而是在生活中琢磨出來的。換句話說,那些意思和趣味都不是他創造出來的,有些是生活的提示,有些是從別人嘴裡聽到的,也就是從別人靈感火花中生髮而來。像蓋房子一樣,如果用現成預製材料蓋,通常可能蓋得更快、更高,也更結實。小波寫這段時,顯得舉重若輕,遊刃有餘,左右逢源,諧趣縱橫。讀者也感到觀念大大超過形式。而後來,小波辭職寫作。我懷疑是否削弱了他與生活的紐帶。在他的後期作品中,總的趨勢是從半寫實向想像方向過渡。《青銅時代》進入了童話境界,將想像力發揮到極致,視覺細節也栩栩如生,恰似在心靈屏幕上構造的卡通。我不知道他是否意識到,這在某種程度上是對人的想像力極限的挑戰。從武學的角度看,恰似一個高手不能和人近身肉搏,就放出劈空掌力,打得飛沙走石,聲勢駭人。這樣以來,他超人的功力表露無遺,但也極其耗損內力。所以我看《青銅時代》時,有些替小波感到吃力,好像看到一個人時時力舉千鈞,縱躍山崖,未免捏一把汗。《白銀時代》和《黑鐵時代》似乎與生活更遠,而且不再強調具象,不復是色彩鮮麗的卡通,而是對某種觀念的批判,我越看越像是寓言。所以我懷疑他的隱居生活使他脫離生活和具象。而且到了晚期,他的心臟逐漸變得衰弱,身體狀況一定會影響精神狀況,他體驗到的身心的不快和壓抑會無可避免地表現在作品中,所以他的作品中多了抽象的隱喻,多了一種世紀末的晦黯和煩躁的情緒。我把小波的創作歷程概括為:寫實或半寫實——童話境界——寓言境界。在這個過程中,他越來越少地依賴感官和生**驗,越來越多地依賴他的個人素質——獨特的想像力和獨特的思維方式;個人魅力獲得充分發揮——特別在《青銅時代》中,但就觀念充填形式這一點,則逐漸弱化了。」讀到這樣的評論文字,我的感慨像當初人們對王小波的感慨相類:真正的批評在批評界之外?王小波夫婦的朋友艾小明女士曾言:「他承受著某種美學上的孤獨,獨自走在當代閱讀和批評的理解前面。」同樣,我們對王小波在中國小說前沿位置所做的努力與貢獻充滿敬意,我們雖然無力,但對於我們能夠感覺到的在「王小波熱」中對王小波的誤讀卻深懷不滿,我們期待著更多的真知者給我們以王小波式的意義,而不只是裝傻或者以輕佻的熱情從沉痛中滑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