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都》:令人眼花繚亂的垃圾場(上)
如果《廢都》與賈平凹的前期作品,在「個體貧困」的意義上有內在的聯繫,如果《秦腔》《五味巷》等作品「興」在風俗上,而《廢都》等作品「廢」在傷風敗俗上,如果風俗之「興」和風俗之「敗」皆與藝術實現自身的程度無關,那麼,稱道他的商州系列和散文作品,指責《廢都》的衰敗,便皆成為批評的無稽之談。這是因為:風俗的濃郁只與文化的盛衰有關,卻與藝術的盛衰無關。否則,民間藝術早已成了精典,而寫傷風敗俗的《紅樓夢》《金瓶梅》便早該批判。如果說賈平凹通過《秦腔》,把秦川文化的風俗「寫」得很好,那麼《廢都》引起人們的公憤,也可以說賈平凹將喪風敗俗的城市和知識分子的頹廢「寫」得很好。但如果「寫」得好不好只是因為風俗本身的生動性或喪風敗俗本身的生動性,那麼「寫作藝術」在此就不起主要作用——就像「用詞準確,描寫細膩」這類寫作性評語,怎能夠用來揭示《紅樓夢》與《金瓶梅》的傑出呢?這至少說明,真正的文學批評,與作家寫作對象的生動與否,符合倫理與否,人們讀起來舒服與否,其實是無關的。另一方面,中國文學批評的非文學性傾向,在評價《人極》《天狗》這類作品時,只看到「師娘」「亮亮」等女性「美麗動人的情感」(見賈平凹作品集《人極·跋》),說賈平凹的貢獻,在於塑造了一批有美好善良心靈的女性,看見《廢都》的,當然便是「庄之蝶」之流「頹廢骯髒的靈魂」。這樣的批評多了,便產生了「塑造美好心靈(尤其是女性)」的作品就好,津津有味寫了一批「骯髒的靈魂」的作品就糟糕的錯覺。尤其是:一旦作品中的主人公有大量的性行為,一旦這些性行為不完全是愛情所致,更一旦作者對這些性行為的描繪,採取了有些欣賞的態度,那麼,不僅這樣的人物形象可能有問題,如此去塑造人物的作者便可能也就有了問題。於是,寫出《林海雪原》作品的作者可能就是英雄,而寫出《廢都》的作者,是否就是主人公「庄之蝶」呢?這一類猜想,一方面呈現出道德化的理解人物的傾向,而根本考慮不到世界上寫「性」可以有千萬種(並不是只有像《查特萊夫人的情人》那樣才叫寫「性」),關鍵是你如何理解「性」;另一方面,這樣的一種理解,也將人與文混為一談,將文的品格推衍為人的品格,將文的道德品格推衍為藝術品格,而根本不考慮文學世界實際上是這樣一回事:《林海雪原》的道德品格高尚,但藝術品格不一定能超過《金瓶梅》;畢加索、叔本華的為人品格都不一定「高尚」,但他們的藝術成就,遠遠高於很多「高尚」的作者寫出的一大堆註定要過時的作品。文學批評當然不能由此推衍出優秀的作品只能由「不高尚」的作者寫出的結論,但至少,作品的藝術成就如何,與作家的趣味、哪怕是低級趣味(趣味有否高級和低級之區別,還有待於論證),我以為是風馬牛不相及的。更為關鍵的問題是:評論界抬高賈平凹的「商州系列小說」和散文,貶抑《廢都》,還來自於作家本人和新聞界不夠恰當的炒作,與作品的實際狀況形成的反差。實際上,撇開新聞的效應不談,當賈平凹宣稱他想寫一部《紅樓夢》式的小說,就註定他不可能寫出有《紅樓夢》這樣藝術成就的小說。撇開其它原因不談,因為曹雪芹寫《紅樓夢》時,並沒有一個「想寫一部×××」的小說的想法,《紅樓夢》因此才成為前無古人之作。而所有的《續集》因為都以《紅樓夢》為參照,所以便永遠比不上《紅樓夢》。其奧妙就在於:一部真正優秀的傑作,不僅體現出對現實生活本身的「本體性否定」(即建立性質上不同於現實的世界),而且也應該能體現出對所有藝術的「本體性否定」(即建立一個以獨特的對世界理解為支撐的形式世界,以區別於所有的藝術)。藝術之間的相互否定關係,不是靠寫作內容的差異、個性和風格的差異完成的,而是要靠在對世界的基本理解方面否定或區別其它作品(尤其是精典性作品),才能建構起來的。在此意義上,任何一個偉大的作家,任何一部偉大的作品,可以說都不是在「想寫一部×××」的作品的思維下產生的,而是在發現一切精典性作品的「局限」之基礎上,從裡到外(可供批評家提煉的思想、意味、內涵及形式)都建立了一個屬於自己的世界才完成的。也可以說,真正的藝術、像《紅樓夢》那樣的藝術,不是只有自己的個性與風格、自己的故事和情節、自己的感受和印象,而是要靠自己對世界的獨特理解,來激活這些表層的藝術性內容,才能建立起來的。在此意義上,賈平凹的失敗,不是失敗在寫了「庄之蝶」這麼一個頹廢型的知識分子(寫「頹廢」照樣可以寫出偉大的作品),而在於賈平凹對中國當代知識分子的「頹廢、無聊和空虛」,缺乏屬於自己的發現與理解。這樣,中國的知識性讀者,就只能與「庄之蝶」一道共鳴或哀嘆,或覺得自己就是「庄之蝶」,但卻不可能從「庄之蝶」身上發現自己以往沒有發現的問題,並為之震撼;不能感覺到通過「庄之蝶」,作者給中國當代知識分子進行了一種什麼樣的價值定位(以區別於西方知識分子、中國古代和現代知識分子),而只感覺到作者與「庄之蝶」處於同樣的水準,只不過將中國當代知識分子普遍疲軟的狀態,寫實性地描繪了出來。可能是《廢都》暴露中國當代知識分子的生存狀態太真切了,讓喜歡冠冕堂皇的現代文人們受不了,才群起而攻之,這樣,知識界對《廢都》的批判,便成為維持這冠冕堂皇的遮羞布──這讓人想到「庄之蝶」如果參加學術會議,沒準也會討伐「庄之蝶」的。在此意義上,賈平凹真的應該再寫一部作品,以完成對「知識分子批判」的批判。但畢竟,賈平凹可能永遠不會採取「真正的批判立場」之於他的創作,所以賈平凹恐怕很難寫出這樣的續篇。賈平凹既然在商州連支撐這片土地的「儒道釋」價值也基本上認同了,那麼他在《廢都》中對知識分子的所謂的「批判」,也必然是不痛不癢的。這一方面來自「秦川農民」與「庄之蝶」共同的文化背景(「庄之蝶」不可能外化出中國的土地文化,儘管是這文化衰落的表徵),「庄之蝶」的尋樂主義與農民歇息后的「找個樂子」,只有「對象」的差異,而沒有性質的差異──即都是屬於沒有有意義的價值依託時的一種依託。雖然「庄之蝶」的尋樂似乎更偏向於「**」(不能將「**」說成「肉慾」,因為所有的「性」,均伴隨著不同程度的精神和內心的愉悅。所以「肉慾」這個詞應該取消),而農民喜歡「秦腔」更偏重於精神,但說到底,「**」只是「庄之蝶」們獲得快樂的一種方式,而「聽戲」也只不過是秦川農民們獲得快樂的方式。如果「快樂」只是生存延續、循環的方式,「快樂」本身無法導致任何文化性創造,那麼獲得快樂的「方式」,又有什麼價值上的「差異」呢?這就是「**」在「庄之蝶」那裡是循環的,「聽戲」在秦川人這裡也是循環的道理。這樣,被「**」循環著的「庄之蝶」,因為循環本身的虛無性而越來越「拉沓」,而被「耕地」──「聽戲」循環著的秦川人,自然也會因循環的虛無性,逐漸產生路遙《人生》中的高加林形象──渴望走出這片土地。另一方面,由於賈平凹的批判並不傾向於運用西方的價值尺度,而他傾心的「秦川文化」又不可能滋生真正能夠批判「庄之蝶」的尺度,所以,不注重形成自己的批判尺度的賈平凹,最後也就不能夠真正形成對「庄之蝶」的批判之張力──這就是賈平凹在《廢都》中對「庄之蝶」態度曖昧的根本原因。於是,無力的賈平凹,最後只能將自己的全部解數,傾注在讓「庄之蝶」和他所生活的城市「一同爛下去」的描繪之中。實際上,賈平凹本無意於「庄之蝶」與唐宛兒等女人「變化**姿勢」的鋪陳,也無意於用「□□□…」之類的省略號故弄玄虛,更無意於有意迴避「庄之蝶」與他的女人們的「性心理」活動刻劃,實在是賈平凹除此之外,再沒有更好的方法顯示出「庄之蝶」們的無聊和空虛所致。當人活不下去,總得找「樂子」來活,總得找「樂子」來獲得快樂而言,當「庄之蝶」們實在沒有其它方法來獲得「快樂」而言──比如像昆德拉筆下的「托馬斯」喜歡體驗每個女人的不同性──在「性」的花樣上做一點文章,便成為他的全部「只能」。而如果賈平凹也只能通過強化「廢」的程度,來顯示他的批判性,這個批判,與說「萬事皆空」又有什麼兩樣呢?或者說,當賈平凹只能將他的「個體性」,朝著不斷地向著他的「西京」和「庄之蝶」身上扔垃圾引人注目的時候,賈平凹也就徹底地喪失了「個體性」。隨意而雜亂的寫作,很快就使賈平凹的創作出現崩潰性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