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貌岸然的賈平凹(上)
在我的觀念里,如果一種批判不是以創作性的境界為尺度,或者一種批判最終不能導向創造,那麼就不是真正的批判或「本體性否定」──在此意義上,以現成的西學為參照來反傳統,以西方某某作家為尺度(比如以同樣的地域性作家福克納為尺度)來批判賈平凹,我以為均有「偽批判」之嫌──不是杜絕了中國當代文明的創造性之路,便是杜絕了賈平凹這樣的有創作性潛質的創作之路。於是,賈平凹還有什麼可能?便成為文學批評的當然之慮。應該說,儘管有《廢都》這樣的作品出現,但賈平凹的幾乎全部作品,都是以他摯愛著的秦川土地為內容的。這使得賈平凹像陝西其他作家一樣,某種意義上可以稱之為「為故土寫作」的作家。做出這麼一個判斷,不僅是因為他們寫的是秦川土地,也不僅是因為他們用全部深情和才華去寫這片土地,更重要的是,他們已經將「這樣的寫作」,作為他們文學上的全部價值依託,用以顯示自己在文壇的形象。於是,當他們完成了這個任務之後,當土地、風俗、風情、傳奇,作為創作的一種「對象」,總有寫盡的一天──就像礦藏,不可能無窮盡的開掘下去的時候,當熱愛故鄉的感情逐漸進入自我重複的狀態之時,當寫作只是在等待秦川土地再發生什麼事情才去寫的時候,寫作的枯竭現象便會油然而生。這個時候我就想起了福克納。在面貌上,福克納像賈平凹一樣,也是以他的家鄉「奧克斯福」為榮並以家鄉為「素材」的寫作者,但福克納與賈平凹不一樣的地方,卻是福克納身上有「兩個福克納」——一個是以傾向於浪漫情結的男性主人公、歷史與現實縱橫交錯的作品結構、矯飾的和抑揚頓挫的語言、精巧的想象所組成的福克納,另一個則是以「能守在家鄉同時又能處理帶普遍意義的問題」(布魯克斯語,見《喧嘩與騷動》,浙江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想從人類精神原料里創造出前所未有的某種東西」(福克納《在接受諾貝爾文學獎時的演說》)。前者是福克納作品中的具體內容和藝術形式,後者是福克納作品的終極關懷和價值指向。前者是福克納作品中的可模仿性內容,但這個內容如果作為批評的尺度,將使其他作家喪失創作性;後者是福克納作品中不可模仿的內容,但如果用來作為批評的尺度,將使其他作家創造新的藝術形式。中國80年代的新潮文學,無論是文學創作還是文學批評,多依附的是前者;而本文所談的福克納,尤其是在談賈平凹的可能性時提及福克納,則依據的是後者。因為後者,是使一切偉大的作家和作品產生的方法,也是一切偉大的作家實現自己可能性的方法。這個方法便是:在土地和日常生活背後,既要表現出與這塊土地密切相關的一般文化性內容(賈平凹已經達到),又要透過這層內容,抽象出文化的精神原料中所沒有的、只屬於作家自己所理解的普遍的人性內容(經過努力,賈平凹可以達到)。我就將這種方法稱之為「雙重否定」。所謂「第一層否定」是指:一個作家應該撇開現實的、政治性的、急功盡利性內容,努力表現本民族深層的文化心理內容,從而使其作品可以經受不斷變化的政治性內容的考驗。這一點,沈從文、汪曾祺、賈平凹等都達到了。但僅僅憑這一點,中國古代作家也曾經達到,甚至我們可以說,陶淵明比之汪曾祺,在道家的審美內涵上是異曲同工的,並以此遺傳給阿城等更年青一代的作家。也因此,在新時期文學中,文化尋根小說在表現內容的深度上,是超過在此之前的傷痕、反思文學的,相對而言也更具有生命力。只不過,這一層次的否定,突出的是作家的文化性,而還不是作家的個體性;只不過,在文明衰落的20世紀,文化性寫作才成為一種時尚。在這個意義上,賈平凹的走紅,無疑有這個文化性的時尚因素在內。關鍵是:文化性寫作對一個作家來說,並不是十分困難的,因為「儒道釋」思想的既定性,所以她本質上還是屬於類型化寫作──只不過不同的作家進行了個性化的處理。這個處理對賈平凹來說,就是表現為如評論界所說的「月光性的憂柔」。如果滿足這第一層次的否定,賈平凹便可謂達到了他創作的頂點,而無法再予以自我突破;如果不滿足這一層次的否定,賈平凹在創作上至少有以下兩條路徑可以去嘗試──我將此稱之為「第二層次的否定」:1,身心在靜虛村中,而思緒在靜虛村外。這可以有助於賈平凹形成獨立的價值立場,改變賈平凹把自己完全交出去,陶醉在山川景物(《游寺耳記》)、風俗人情(《靜虛村記》)的狀況。本來,審美所要求的就是身、心、思、物的完全合一,審美本身就是「醉意」之顯現,但由於不同的美學對「美」的內涵理解不一,這就使得儒家的「祥和」之美,道家的「悠然」之美,禪家的「清靜」之美,西方近代人文主義的「崇高」之美,自然在「醉意」的狀態上有所區別。但我以為,即便是這種有所區別的美,也是類型化之美。因此,如果用這些大而化之的範疇來把握作品的美學內涵,諸如用「悠然」來描繪作者在《游寺耳記》和《靜虛村記》的審美狀態,我以為就不是對賈平凹審美狀態的稱頌,而是貶低。因為這個範疇也可以用來描繪其他作家作品。為此,如果要使作家的審美內涵顯示出「個體化」的含義,作家就必須外化一個還沒有誕生的、真正屬於自己的價值立足點,來和自己所衷愛的土地、民風、以及自己情不自禁的悠然狀態,保持一種張力。這樣一來,我們從其作品中感受到的,就不全是一種「樂融」狀態,而且還能感受到作家「不滿足樂融」的衝動。這就會使作品的意味,不僅呈現「樂融」本身可能有的神秘性,而且可以傳達出由這種「否定張力」所建立起的意味的豐富性。就《游寺耳記》來說,「花一角錢買個高興」,固然比一般的遊記顯出特色,但是,這一方面把我們本來可以從自然中獲得的審美體驗「俗化」了,從而很難與古代士大夫從山川、狎妓中花錢找樂根本區別開來;另一方面,花錢買個清靜,固然比花錢唱卡拉OK不同凡響,但「清靜」和「熱鬧」只不過是獲得快樂的不同方式,而不能說這兩種快樂有價值的高低。這樣,以怡性、怡情為目的的文本接受,喪失的必然是作家自己的「思」──失去了這一點,《游寺耳記》就是只能帶給賈平凹「快樂」的文本,而不是可以帶給賈平凹「心安」的文本。而「快樂」是可以消失的,這樣賈平凹就不可能真正有自己的心靈依託,也必然會以尋求「刺激」的心態去寫《廢都》這樣的作品。我們雖然不好說「思在靜虛村之外」會形成賈平凹怎樣的作品狀況(批評家永遠不能代替作家說這樣的話),但我們可以說,賈平凹如果具備了這樣的可能,將會給他的作品帶來怎樣的變化。我們可以說,「思在靜虛村之外」,首先將會使我們在「清靜」和「怡然」背後體驗到某種意味,體驗到屬於作家自己的「思」之努力──如果作家完成了這種努力,我們會看到諸如「賈寶玉」這樣的「儒道釋」皆不能涵蓋的人物或其它形象出現,這樣的形象將與「黑氏」「天狗」等有所區別;如果作家不能完成這樣的努力、或處在努力之中,我們就會看到一個「清靜」「怡然」都不能把握的作家形象──一如尼採的「樂觀」和老莊的「悲觀」均不能說明魯迅的形象一樣。事實上,賈平凹在其作品中已經顯露出這樣的端倪:《油月亮》中那個古怪兮兮的殺人犯尤佚人,已經在內涵上既區別於「天狗」和「光子」,也區別於「阿Q」和王滿堂,更區別於任何殺人犯,在賈平凹諸多人物形象中鶴立雞群──雖然這個形象的獨特意味還不及「阿Q」那樣鮮明而確定,還有待於作者繼續開掘。但無疑,這篇小說的內蘊及其體現著的可能性方位,我以為已經成為最能體現賈平凹個體性的篇什,成為賈平凹確立自己「存在」的基石。某種意義上,賈平凹在今後的創作中(比如像新近的《高老莊》),如果能避免用西方的價值觀念稱「高老莊」為「矮人文化」,又能用今天的視角思考傳統的「純真熱情」「樂善好施」的當代形態是什麼,賈平凹就有可能產生屬於自己的對這個世界的基本理解。這個「理解」,就相當於福克納那個「從人類精神原料里創造出前所未有的某種東西」。賈平凹從此以後就具備了「兩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