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子大傳》 第一部(三)
四匹白馬拖著一駕馬車,呼隆隆賓士百餘里,到了羅浮山前。伍子胥前來尋訪孫武。這時的伍子胥,已是掌管吳國朝覲聘問和內政外交的行人。一聽人說羅浮山的茫茫煙雲中隱居著齊國的名門後裔孫武,便差人前往打探。得知這孫武是齊國司馬禳苴之侄,遠來吳國,隱居羅浮,結識交遊都是奇人名士,既不自薦於君王,也不張揚,似乎在等待著什麼。伍子胥深知千軍易得,將相難求,而出將入相之才是怠慢不得的,便換了布衣,遠出姑蘇城,越過吳興郡,前往拜會。他要為吳國興邦網羅能人,大有將天下賢士一網打盡的意思。車上還有一人,是大夫伯。他剛從楚國逃亡到吳國不久,也是經伍子胥的舉薦才獲得榮耀的。這伯,祖父伯州犁,因為直言敢諫丟了腦袋,比起祖父,伯就顯得機靈和悅,善於審度時勢,保護自己了。他略比伍子胥年長,三十歲出頭,眉目清秀,臉白嫩,如敷粉。他的文雅俊秀與白髮赤面的伍子胥的剛烈,恰好互為映襯。出了姑蘇城沒多久,伯就在滾滾塵灰中打起了瞌睡。車到羅浮山前,就進不去了。伍子胥喚醒伯,帶一隨從,三人徒步踏進羅浮山的靄靄煙雲之中,在羊腸山路盤桓良久,又穿過了一片竹林,眼前忽地豁然洞開:田川阡陌,一片平疇。水田漠漠,白鷺低飛。田埂上有鵝群款步,柳蔭下有水牛乘涼,人家舉著悠然的炊煙,更添些田園的恬靜。伯嘆曰:「真是神仙居住的去處呵,到這兒就心平氣和。伯也想在此結廬了。」伍子胥說:「未見孫武,又失一伯,那怎麼行?再說你伯大夫會甘於寂寞?我不信。」說著拉了伯的手急行於阡陌之上。伯:「看來這孫武是世外之人。你硬要將人家拉入紅塵,恐怕是勉為其難。」伍子胥不語,忙趕上前面放鵝的小童,問孫武先生住處。小童用長長的竹竿一指:一片梔子林,一片梔子花!梔子林後面,依著羅浮山東麓,才是孫武館舍。行在林中,伍子胥道:「伯大夫,請問你,你看這梔子,梔子,是不是有什麼意思呢?」「『知子』者,莫若伍子胥!」「要真是這樣說,你我也算是不虛此行了。」梔子林後面的孫武館舍,卻令三人大失所望,實在沒什麼奇處,不過泥牆草頂,竹籬柴門,一隻黑犬在門邊睡覺,來了人,只睜眼瞧瞧,既不作聲,也不動作。竹籬前面是很大一片菜園,種些青菜萵苣茄子豆角之類。園中一人正在澆水灌園,那人四十左右年紀,神情平順不俗,慢吞吞以繩子系著小木桶,一桶一桶從井裡提出水來,再澆菜。伍子胥忙上前做一長揖:「伍子胥來拜會長卿先生。」那人一笑:「不敢不敢,你認錯人了,我不過是長卿先生家僕,田狄。今兒三位來得不巧,先生不在。諸位想吃什麼菜,想要多少菜,就請自便。不必麻煩先生的。」伍子胥:「怎麼?這菜可以隨便拿的?」「先生權當看個秀色。」伍子胥:「噢,很有意思。田狄,我還有一事不明,你家先生不知道『斧柯而樵,桔槔而汲』的道理嗎?怎麼還用水桶一桶一桶地提水,又耗費力氣又耗費時間,這又是為何?」田狄笑說:「別說孫先生,就是我這粗俗的人,也知道『斧柯而樵,桔槔而汲』,砍柴要用斧子,打水要用桔槔。那桔槔不就是豎一個木樁,上面橫一個長長的木杆兒,安個軸,後邊一鬆手,桶就到井裡去了,後邊這麼輕輕一壓,木杆一翹,水桶就提上來了,是不是?我家先生說,如果用了桔槔,省了時間,可省下的時間幹什麼呢?省了力氣,可省下的力氣派什麼用場呢?先生自己也是常常很有興緻地一桶一桶提水灌園的。」伍子胥琢磨著其中的意味,覺著蹊蹺。伯卻哈哈笑起來,拉著伍子胥的袖子,說:「伍大夫,走吧走吧。」邊走邊附耳對伍子胥道:「我看咱們還是回去吧。孫先生不見也罷。這人有省事省時的傢伙不用,不是迂腐到了極至嗎?」那隨從也附和道:「小人斗膽說一句,我看這位先生是沒事兒找事兒,磨磨唧唧混日子的。」伍子胥虎眼看了看隨從,隨從嚇得忙退後。子胥說,「伯大夫,越是這樣子,我越是想見見這位奇人了。伯大夫該不會不知道當年白髮老翁呂尚在渭水之上直鉤釣魚的事吧?呂尚釣魚其意不在魚,這位先生種菜也不在菜,恐怕是有所等待也。」「伍大人,你是有棗沒棗三竿子。」伍子胥回身又去問田狄:「請問你家先生所去哪裡?」田狄說:「先生平日行蹤沒準兒。不過,今兒早起,先生說沽了酒就回來,下午有雷陣雨。」天上,果然是雲在奔走聚散,天色忽明忽暗,有風拂過,帶著涼意。田狄又說:「看得出你們不是平常的人,如若實在想拜會我家先生,可到蓮塘那裡去問。」蓮塘?蓮塘在孫武館舍左側,方圓一二里的樣子,碧葉粉蓮,在風裡翻飛俯仰,颯颯有聲。遠遠地見到一採蓮女子划著一個木盆在塘中來去,忽隱忽現,明眸在塘里流溢。伯忽然有了精神。伍子胥望著伯笑笑。伯說:「不勞伍大人了,伯前去問一問便是。」這位伯,本是大家子弟。文可滔滔論辯,武也驍勇敢戰,雖稱不得上上之才,卻因為為人處事機敏善變,很討吳王闔閭喜歡。他面目生得白凈,心也風流不羈,常幹些鬥雞走馬,沾花惹草的事。今日,百餘里乘車顛簸,半日山路田埂行走,心裡早已不耐其煩。怎奈伍子胥不到黃河不死心,他也不好得罪,也不肯落下個忌賢妒能的埋怨,便硬著頭皮捨命陪君子,表現得十分隨和,暗裡卻咒罵子胥多事。忽然見到這世外田園,風荷舉處,有一女子明眸閃熠,便覺著怦然心動。如荒山僻野忽見一枝茉莉,他眼睛一亮,半日煩悶全都煙消雲散了。急匆匆到了蓮塘旁邊,想去調笑調笑解悶兒,一時又看不見了那採蓮女子,只見圓荷翻卷,未免悵然若失,在塘邊兀立。終於,蓮葉一動,採蓮女又出現了,伯趕緊笑臉相迎。採蓮的正是孫武夫人帛女。帛女生得端莊,氣質高雅,但實在說不上有多麼美麗。她屬於那種性格內向、不苟言笑的女子,穿一粗布羅裙,坐在紅的木盆里划水,怕濕了衣袖,高高地挽起,露著一半兒白嫩的臂彎兒。伯拱了拱手,道:「這位女子,可否近些答話?」帛女卻停止了划水:「不是聽得見么?」「我是大夫伯。」「我沒有問你呀。」「請問你的芳名?」「這和你要問的話又有什麼關係?」伯獃獃地看了看帛女白皙的臂,估摸著帛女的年齡也就在十七十八,恐怕已經是為人之婦了,可是冷冷的裝些什麼端莊?便又問道:「想必——這塘中的藕,定然是白嫩可口吧?」帛女聰明得很,立即答話說:「藕是有主兒的,而且,藕泥封著藕節呢,不可貿然采藕的。」伯:「你不是已經下了水嗎?」「請問這位大夫到底所問何事?」「啊,我問你——這天陰要下雨,未知有晴無晴?」帛女正色道:「你這人是怎麼回事?看你像個正人君子,又說是官拜大夫之職,你不在廟堂之上侍奉君王,卻到這山野荒郊來說些不三不四的話,不懂一點兒禮節,實在可氣。你應該看得見,這荷葉上的水珠是聚散不成圓的,趕緊行你的路去吧。」說著,帛女把一段蓮的莖扔到了伯腳前。伯張口結舌。本來也只想解解鬱悶的,不料這山野村婦如此厲害。伍子胥趕來了,拾起蓮莖:「噢,這蓮莖是有刺的,伯大夫,快些向人家道個歉吧。」隨從偷偷地笑。帛女已經上了岸,拎著盛蓮蓬的竹籃,向家裡走去。那籬笆前卧著的黑狗立即跑過來,親昵地蹭著帛女的羅裙,搖著尾巴,跟在後面。伍子胥面有慍色,望了望伯:「恐怕這位就是孫武的夫人了!你輕薄壞了大事!」說著,伍子胥疾步上前,攔住帛女,深深地作了個揖道:「請原諒剛才伯大夫的冒犯,我等是來拜會孫武先生的,可否告訴我們孫先生現在何處?何時回來?」帛女理也不理,推開柴門,進了院子。那隻黑犬忽然吠叫起來,擋住了伍子胥的去路。隨從在一旁叫道:「那女子聽了,休要怠慢,這位是天下聞名的伍子胥伍大人!」從後面看去,帛女似乎淡淡一笑,隨手將一蓮蓬丟下。帛女進了房門。伍子胥拾了蓮蓬,在手中拈動。「這又有意思了。」伯:「好了好了,要下雨了,走吧走吧。」伍子胥冷冷地說:「請伯大夫先回吧。」看樣子,伍子胥已經對伯發怒了。伯只好忍著。伍子胥思忖著,又拈轉蓮蓬:「蓮蓬,蓮子!蓮子——子在裡面,就是說,孫先生沒有遠遊。」伯說:「恐怕蓮子還是青的,時機不到,恐怕蓮子芯兒也是苦的……」「苦可以清心瀉火!」伍子胥立即想去推柴門。不料那隻黑犬忽然兩眼如電,立起前爪,狂叫起來。隨從摩拳擦掌說:「待我把這隻狗收拾了,正好回去煮一鼎鍋狗肉。」「放肆!」伍子胥大吼。隨從喏喏,低了頭不敢抬起來。伍子胥坐在了地上。伯也只好席地而坐,毫無辦法。一陣卷地風來,黑雲翻墨,白雨跳珠。天邊有悶雷在滾動,有電閃在疾走。雨來得很猛,雨打荷塘錚錚如金石之聲。密雨斜侵籬笆牆,橫掃田疇,田裡冒著白煙。才只一會兒,伍子胥三人無遮無擋,全被澆得透濕,雨水順著頭流入脖子里,衣裳貼在身上,很不好受。伍子胥向菜田望去,灌園的僕人早已回到房裡去避雨了,回頭看看,帛女正在窗子前邊觀雨,忽地關了窗子,聲音弄得很響。連那隻黑犬也逃之夭夭了。伯咕噥了一句:「自做自受。」不知是責備自己呢,還是怨恨執拗的伍子胥。伍子胥坐著紋絲不動。好在是陣雨。雨飄到了羅浮山的西麓去了。羅浮山在雨雲之中,飄飄逸逸,若幻若真,若有若無。伍子胥三人經了一陣雨,肚子里已是肌腸轆轆。斜陽如血。陽光從雲縫中揮動著劍,這才是東邊斜陽西邊落雨,說是無晴卻又有晴呢。田狄從房中出來了:「實在怠慢了你們三位,我們夫人說了,先生在長興鎮上沽酒,想是與要離談得融洽,一個時辰回不來,請你們三位到鎮上打聽到要離,即可見到先生。噢對了,先生還留下話說,如若伍子胥伍大人來訪,請伍大人瞧瞧我家房門,把門打開一條縫兒,先生想和伍大人說的話,就是這個,伍大人一看便知的。」門縫兒?伍子胥和伯這回可弄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了,面面相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