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子大傳》 第一部(四)
午後落雨的時候,孫武信步走進了要離造酒的小作坊,撲面是醉人的酒香和蒸騰的白霧。十幾位大漢赤條條正在發酵的糧食上踏,像踩著雲彩。一個個漢子鋒棱突起的肌腱,閃爍著油光,嘴裡呼嘿地叫嘯。孫武饒有興緻地看這力的舞蹈,覺得陶然。一時,竟也挽起褲管,和那些漢子們一起去踏,踏得出了一身的透汗,痛快淋漓。要離跑過來,叫道:「哎呀孫先生,你怎麼……快,朝中有人來訪你。」「是伍子胥來了么?」門外的伍子胥應聲而入。兩人互相見了禮。伍子胥說:「長卿先生,莫非你能神機妙算么?真是奇怪得很哪,你如何得知是子胥前來拜會你呢?」「我哪裡會什麼神機妙算?孫武不過一山野村夫而已。誰不知道伍子胥要把天下之士一網打盡,不是你又會是誰呢?誰又會有這番踏破鐵鞋的執拗?再說,伍子胥過昭關,一夜白了頭,你這白頭髮乃是天下聞名,這就更沒錯了。孫武候你多時了。」伍子胥哈哈大笑,笑得消盡了一路的疲勞,忙又引見大夫伯。孫武就請二人在旁邊的酒窖里席地而坐,侃侃而談。要離和他的老婆剎女送了酒來,伍子胥舉著盛滿酒的角,目光從角的邊沿上滑過去,看這孫武:一身布衣帶著汗氣和酒香,青白的一張方臉,五官突出,帶著許多的書卷氣,全然不把叱吒風雲露在外頭。那臉越喝酒是越顯得白,不知酒消化到了何處。高大魁偉的身軀,坐在那裡項背溜直,靜靜地望著他和伯,平和地聽,平和地說,平和之中顯得愈發深不可測,不知胸中藏著怎樣的韜晦。這人又是如此自然,飄逸,混跡酒工之間,出汗便出汗,斟了酒,舉角就一飲而盡,全不做作。要離的妻子剎說:「實在得請諸位恕罪,鄉野小小的酒坊,哪敢想到有伍大夫你們來呀,下酒連個豬蹄也沒有。」要離說:「這有何難?難得吳國名流在小人的酒坊一會,你們若不嫌棄,待我割了身上的肉,給你們下酒!」說畢,便要去捉刀。三人忙叫使不得。伍子胥望望瘦小乾癟的要離,朗朗笑道:「如若割身上的肉下酒,我的肉比你的還要多些。」孫武說:「人肉我是不吃的。要離,快些到市上弄些酒菜來。」要離遵命而去,一溜煙跑掉了。伍子胥道:「今日拜會孫先生,適逢先生不在家,尊夫人給我們出了些謎來猜。扔了一枝蓮蓬,蓮子卻不熟,未知何意?」孫武說:「家婦竟然斗膽在二位大夫面前做些小兒之戲——蓮蓬是說『子在裡面』,我孫武並未遠行,蓮子未熟,意思是時機還不到。」伯:「還算讓我們懵對了。可是後來把門開了一條縫兒,實在費猜詳,還得就教於先生。」孫武微微一笑:「二位奉大王之託,網羅天下賢士,可是為了求得復興吳國之策?」伍子胥:「當然。」孫武說:「孫武閉塞,卻也耳聞目睹,吳王闔閭立而為王以來,坐的地方不鋪兩重席子,行的舟車不加雕飾,住的宮室不求華麗美觀,吃的食物不求味美,戒奢求儉,雄才大略。又知伍大夫為圖吳國霸業,修城郭,設守備,練士卒,廣積蓄,這已是振興氣象,興國之大策了,孫武不過獻一小計,以解大王燃眉之急,心腹之患。」伍子胥說:「孫先生請快講,何為大王心腹之患?」「專諸已將王僚殺死,王僚的兒子慶忌率領軍隊逃到楚國,被封為爵士,慶忌勇冠三軍,遲早要歸報殺父之仇,豈非大王心腹之患?為此,孫武才獻此小計,這不過是個字謎而已。」孫武起身將酒窖的門,打開了一條縫:「你們看——」夕陽最後的光線闖了進來。說是字謎,伍子胥和伯恍然大悟。伍子胥蘸著酒在手心寫了一個「間」字。伯也蘸酒寫了一個「間」。孫武一手攥著伍子胥,一手拉著伯,哈哈大笑:「英雄的見解總是一樣的啊!」說著,忽然滔滔不絕說起兵法,激動起來,「明君良將,超人智慧,可稱之為先知。先知,並非祈禱神鬼,並非以經驗推斷,並非照搬往昔之戰,必須從得知敵情的人那裡得到。這便要使用間諜了。用間之計,有鄉間內間反間死間生間五種。間諜的選用,關係最親,賞賜最厚,任務最秘密。間諜之計無所不用,這是最微妙的事情吶!既然那慶忌擅於用兵,勇武過人,既然吳國初興,還在休養生息,最好的辦法就是指派間諜,打入慶忌身邊,探得最機密的軍情,使我們相機而動,伺機破之。或許,間諜抓住機會取了慶忌首級,一了百了,何患之有?」伍子胥和伯連連稱善。這回是伍子胥拉住了孫武的手:「請孫先生隨我晉見大王,當委以千軍萬馬,吳國破楚指日可待了!」孫武:「不可。蓮子未熟。」伍子胥說:「長卿,我聽你論此用間小計已經是豁然洞開了,來日還要聽你宏論治軍大策呢。大王正如饑似渴地等著你呢,如此雄才大略豈能在汲水灌園中消磨?不是說『若作酒醴,爾惟麴櫱,若伴和羹,爾惟鹽梅』嗎?釀酒沒有酒麴做引子不行,煮湯沒有鹽來調味也不行,吳國這一巨瓮之酒,鼎鑊之羹,等著先生的手段呢!」伯:「孫先生請上車吧!」孫武平靜下來,說:「不不。就說釀酒罷,或秋天貯藏冬天發酵,或是春天醞釀夏天成酒,時候不到都是不行的。孫武暫獻這一小計,為君王掃去浮雲,晉見大王之日,俟我著完十三篇兵法不遲。」伍子胥:「是否要大王親自來迎?」孫武笑而不答。伍子胥:「也罷,伍子胥和伯大夫這就回去奏明大王,大王定會禮賢下士的。」伯:「也好。我們就此告辭。」孫武:「請稍等。剛才說到用間之計,我這裡已經物色好了人選。」伍子胥:「哪一個?」「要離。」要離?就是那個乾瘦如柴,三根筋挑著頭顱的傢伙?伍子胥和伯面面相覷。要離的老婆剎女卻放聲哭起來:「孫先生推舉我夫,我夫必死無疑了!我的死期也到了啊!」孫武無動於衷,別了伍子胥和伯,飄然回他的田園去了。闔閭見到伍子胥帶來的這位干猴兒一般的要離,心裡十分惱火,陰森森瞟了子胥一眼,耐著性子,坐在粗硬的席子上,低頭讀竹簡,把竹簡弄得很響:「伍大夫你還有什麼事情要說嗎?」伍子胥:「臣舉薦的勇士要離等著回大王的話呢。」闔閭:「不必了。」闔閭欲走。要離匍匐向前,攔住闔閭去路:「大王慢走!」「你有話去和伍大夫說去吧。」「大王讓勇士一直匍匐在地,不怕天下人心寒嗎?」「噢?——你就起來。」闔閭不耐煩。要離立起,挺胸凹肚,做出一派英雄氣象:「臣從吳國東邊,千里遷移到國都附近,就是要效力於大王的。大王的心腹之患難道不是逃亡在楚國的公子慶忌嗎?殺慶忌者,捨我其誰?」闔閭忍不住哈哈大笑。「大王看不起我要離?」闔閭止了笑:「非也。寡人是說,那慶忌單手能捉住天上飛的燕子,雙手可以掐死山裡的熊羆,有萬夫不當之勇,你……」要離:「是呵,表面上看起來,要離瘦小無力。迎著風就把我吹得凍僵了,背著風就把我吹倒了,可是,大王如果信任,要離是什麼事都幹得出來的!」闔閭:「難道吳國沒有人了不成?」要離臉憋得通紅:「大王,要離雖瘦小,卻從不肯受辱,哪怕大王,也不能侮辱我!」伍子胥忙上前:「要離,休要放肆!大王,念這市井細民無知,請恕罪。」闔閭忽然哈哈笑起來:「唔,寡人沒料到你要離這般剛烈,哈哈,我倒要見識見識,你說你可以結果慶忌性命,且說你有何計?」「計的名字叫做用間。孫子兵法說,派間諜到敵軍中去,是世間微妙之中最微妙的。」伍子胥:「孫子兵法,就是臣對大王舉薦過的隱居之士所著。」「你讓要離說!」闔閭打斷了伍子胥的話,「那慶忌可是聰明人,再說又有專諸刺殺他父親的教訓,怕是不等舉事,你立即就死於非命了。」要離已經被「將」得幾乎要跳起來:「大王休要長那匹夫志氣!小人聽說沉迷於妻子之色,不能為君王做事,為不忠;留戀於安樂窩兒,不能為君王分憂,為不義。請大王剁了我的右手,殺了我的妻子,造成要離和大王您有血仇的假象,看慶忌信不信我,看要離能不能近慶忌之左右?」闔閭忽然和悅了:「伍大夫,你看,嗯?呵呵,有點意思。」伍子胥頷首:「大王不妨一試。」闔閭這回是仔仔細細而又和藹慈祥地看著要離了。他很開心。為要離這個不起眼兒的市井小子說出一番狂話開心,也為周圍人等想著為他除去心頭之患開心。他自然不敢相信這位風一吹就搖搖擺擺的小東西,能夠刺殺了萬夫莫敵的慶忌。可是既然這個小人兒敢於奉獻了一隻右手和結髮妻子,肯於家破人亡,這番忠誠是絕對應當表彰的。世有專諸刺殺王僚,才有他闔閭登上殿堂。世有要離,也說不準就醫了他的心病,除了慶忌!這當然不妨一試,舉手一揮而已。他剛剛經歷了氣惱,煩躁,輕蔑,興緻勃勃,一直到開心的一個情緒過程,他為自己有效的激將法,竟然在頃刻間激得要離砍手殺妻都在所不辭,感到十分的滿意,甚至沾沾自喜。他想他沒有看錯,這個要離可用,當然是一次性使用。而那位伍子胥也可用,當然是要重重複復使用的。他盡量表現出對伍子胥的寬囿、親切和信任,可是越是信任就越要精細。他知道伍子胥處心積慮要發兵攻楚,以報私仇。伍子胥推出了孫武和要離,推出這「用間」之計的同時,就極力鼓吹,要他以王者之尊親率大軍遠征楚國。他對此暗暗一笑,並不戳破伍子胥的私心,也不會採納。他採納的僅僅是一個刺殺慶忌的計劃,舍了無關緊要的要離,不費一兵一卒,這對於他來說乃是上上之策,何樂而不為?伍子胥十分滿意地看了要離的表演告一段落,剛剛大王闔閭的目光和語調,讓他的手心裡出了粘粘漬漬的冷汗。假若闔閭不聽要離之計,那麼,他難免落下個以此市井無賴戲弄君王的罪名,至少要失掉君王的一些信任。他知道伴隨君王實在就是陪著老虎睡覺,處處得察言觀色小心伺候,不得閃失。復興吳國,君臣一致;然而是否發兵攻破楚國,為他雪恥報仇,那得看闔閭是否高興,是否願意,是否覺得有利。他忽然間明白了,孫武拒絕立即晉見大王,是深謀遠慮。孫武必須由他伍子胥推薦,伯大夫對於朝中多一強似他自己的人暗暗悵然若失,並不熱心,這一點,伍子胥明白。由他伍子胥推薦孫武,又得讓君王自己覺得這個孫武是非請出山野不可,才算是蓮子熟了,酒發酵到了時候,水到渠成,人盡其才。當然,要離這個乾柴般的東西,是至關重要的一顆棋子兒。要離這招棋乃是只可勝,不可敗的,這一點,孫武恐怕比伍子胥更明白。他相信孫武推出要離,是不會錯的。這並非是憑著直覺。尋訪孫武途中那些撲朔迷離,那些讓他頗費心機去猜的謎,已經讓他感到這位遲遲不得一見的人物非同凡響,神秘而神奇了。待到一見,那人的平和安靜,又令他急於猜度孫武內心的韜晦和城府。到了談論兵法的時候,孫武疾走於酒窖,激動而雄辯,他是知道這人是決不甘於寂寞的了,不然為何從齊國遠道而來?雄心勃勃的孫武,是個大謀略家,伍子胥是心服口服的。孫武暫且退隱一步,推出個要離,怎麼會不是深思熟慮的呢?要離既然是孫武在吳國的第一支箭,開弩必須是響箭。他後來知道這要離雖然外貌瘦弱,人卻勇武,據說有一惡鬼要殺掉他,他故意開了窗開了門,夜裡躺在床上靜等。當惡鬼把刀放在他脖子上的時候,他連聲叫快些。惡鬼也怕惡人,讓他給嚇跑了。要離果然沒有叫他失望,真箇是置生死於度外!大王闔閭去拉了要離的手,像牽著一個小孩兒:「卿真是天下最忠最義的勇士呵,來來來,寡人設宴款待你。」要離:「謝謝大王,不必了。」闔閭:「吃了酒,寡人一定照你的意思去做的。」要離:「事不宜遲。」伍子胥:「現在就砍?」要離:「砍。說砍便砍,不必嗦。」伍子胥:「你潛入楚國,取得慶忌信任之後,當把機密軍情迅速送來,不得誤事。大王這裡將整飭兵馬,隨時準備攻破楚軍,消滅慶忌。」闔閭:「不。寡人只要慶忌性命。」伍子胥心裡一動,迅速看了闔閭一眼。闔閭毫無表情。要離:「還等什麼?」闔閭:「伍大夫,遂了勇士的願吧。」伍子胥應道:「臣遵命,」輕輕一笑,旋爾怒目圓睜,大叫,「來人!把這在大王面前不知上下尊卑的小人拉出去,剁了他的右手!」凶神惡煞的武士們衝進來,輕而易舉地反剪了要離的雙臂。要離在被推出去的剎那,最後看了一眼闔閭,是訣別的意思。闔閭微微地向他頷首致意。剁掉要離的手並不費事,武士手中的斧子一落,「喀嚓」一聲,就完事了。行刑是在姑蘇城的一個十字街頭,要離斷了手,流血不多,說不上血肉淋漓,他本來就沒有多少貯藏。只是那隻孤零零被拋棄了的失去依憑的手,蒼白青紫,沾了許多的塵土,髒兮兮丟在十字街頭,那個痙攣的樣子,市人看了觸目驚心,都繞著走。一切都幹得利索,快捷。斷了要離的手,將要離放回。要離托著血淋淋的斷臂尚未到家,已見伍子胥率兵去結果他的妻子。剎女自知活不成,早已用三尺白布懸樑上吊了。伍子胥命兵丁將剎女的屍體當街焚燒,骨灰柴灰灌了一街。要離假意藏躲,待灰飛煙滅,夜深人靜,他跑出來,伏在街頭,痛哭連聲。這是真哭,不是偽裝。與此同時,孫武之館里琴聲繚繞。孫武洗手焚香,面北而坐,置琴於几上,與大樂師公孫尼子共同探討琴藝。孫武撫琴,彈了一曲《金石操》。公孫尼子說:「長卿今天是怎麼了?」「怎麼了?怎麼也沒怎麼。」「今天長卿的彈奏,公孫實在不敢恭維。」孫武:「為什麼?或許公孫先生覺得琴是不該這樣彈的,我有些破格嗎?不知先生是否意識到了,我的琴音有鐘磬之聲,鏗鏘雄壯,鐘磬象徵將軍,磐音令人想起戰死疆場之忠烈,絲竹的聲音,讓人廉明正直。孫武乃集金石絲竹之大成於七弦之上啊……」公孫尼子笑:「好了好了,我聽你的琴聲有一種壓抑不住的躁動,殺氣騰騰。」田狄從姑蘇回來了。田狄對孫武說:「先生,那要離已經被大王砍斷了右手,要離的妻子剎女上吊自殺了!伍大夫率人當街把剎女的屍體燒了,骨灰揚得滿街都是啊!不知道要離是怎麼獲罪於大王的。」孫武說:「知道了,下去吧。」說罷淡淡一笑,又對公孫尼子道,「請公孫先生接著教我撫琴,泠泠七弦,真是磨練人的性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