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飛吧!
春寒料峭,凍殺年少。
暖氣壞了的冰冷教室里,三日月明狠狠地打了個噴嚏。
真是倒霉……她吸了吸鼻涕,重新按了按額頭上被汗浸濕失去黏度的退燒貼,在心裡抱怨著。
國中的最後一天感冒發燒,被舍友耳提面命不許化妝,帶著滿臉病容來見自己很有可能是最後一面的同學們……還要帶著鼻音去演講……如果中途吸溜了一下鼻涕——
那她就可以被後面兩屆封做鼻涕學姐了。
鼻涕,學姐。
只是這麼一想她就覺得眼前毫無光亮。
而且學校不知道怎麼想的,國中的最後一天竟然不搞點慶祝活動。除了下午舉行常規的畢業典禮之外,竟然還是和平時一樣上課……
說實話,有點失望。
畢竟,過了今天她就要——
嚴重流感導致的鼻子酸澀衝進她的神經,三日月明的眼睛頓時被刺激出兩圈通紅。
「讓我去死吧……」鼻子又酸又堵的感覺難受死了。三日月明抽噎著抱怨,重重擼了把鼻涕。
「對了三日月,你高中去——」
哪?
坐在她旁邊的黑長直男生壓低聲音詢問,不曾想一側頭就看到自己身高一米七的劍道魔王同桌紅著一雙兔子眼,委屈地拿著(擼鼻涕的)紙巾,吧嗒吧嗒掉眼淚。
……貌似還在輕生?
鯰尾藤四郎嚇了一跳,看著一臉悲傷凄涼的同桌突然福至心靈,不假思索地問:「你那個Cityboy終於把你甩了?!」
鯰尾藤四郎受到的驚嚇太大,以至於忘記了這還是在上課,他恢復正常的嗓門在數學老頭虛弱聲音襯托下猶如平地一道炸雷。
數學老頭繞樑三日催人入眠的哆嗦聲音被掐斷在喉嚨里,之前明明還或睏倦或凍得無精打採的同學們頓時腰也不痛了背也不酸了,齊刷刷回頭盯著眼淚汪汪的三日月明。
整個教室瞬間躁熱如同炎夏。
鯰尾藤四郎說話時正巧在打噴嚏沒聽清的三日月明茫然歪頭:?
「我之前就和你說過那個Cityboy不靠譜!」瀨尾結月看著遭受打擊以至於一臉空白蠢相的好友,不知是興奮不已還是幸災樂禍地拍上桌子,「長得娘里娘氣,一看就不是什麼正經男人!」
「那個……瀨尾同學……」數學老頭顫巍巍地試圖阻止瀨尾結月站上桌子的舉動,「我們還在上課……」
「哦哦哦哦哦Cityboy!!!」整個教室沸騰了!以幾個平日非常跳脫的男生為首,學生們開始捶胸頓足,憤怒大喊:「搶了我們女神也就算了!竟然還不好好珍惜!」
三日月明:???
「是啊,即使她曾經是個不良禿瓢,現在也是我們的女神。」鯰尾藤四郎火上澆油,「絕對不允許Cityboy隨意丟棄的。」
「我是果皮紙屑嗎還隨意丟棄???講道理鯰尾你也是Cityboy好嗎?」
罵自己這一下很皮啊???
坐在三日月明另一側,扎著兩個大蝴蝶結的橙紅髮色女生再也忍不住內心的浪潮,伸出手一把握住三日月明冰涼的爪子,可愛的娃娃臉上泫然欲泣,「明醬別傷心……你這麼好,一定能找到更好的Cityboy的!」
明醬傷心得手都冰冰涼了!
俗話說得好啊十指連心!明醬的心一定也如這隆冬一樣十里飄雪啊!
無視掉班裡男生關於「為什麼下一個還要找Cityboy?!」的嚎叫,三日月明一臉懵逼:「等等千代……你在說什麼?幸村他對我真的很好……」
「明醬嗚嗚嗚……」佐倉千代再也忍不住了,嚎啕大哭起來。「你這麼好,還替他說話,他怎麼敢這麼對你嗚嗚嗚……」
她就知道!明醬和那個什麼幸村過得不幸福!沒有一起吃過一個甜筒,沒有一起看過情侶電影,沒有一起去過遊樂園,不是看畫展就是看畫展就是看畫展,晚上也不煲電話粥,哪裡有點戀愛小情侶的甜蜜啊摔!
「……請停止你的想象,千代。雖然我不知道你在腦補什麼,但一定是很失禮的事。」
「佐倉同學……冷靜一下,我們還在上課……」數學老師徒勞無助地試圖穩住瀕臨爆炸的課堂。
「你們聽聽!我們的女神是多麼善良!遭人背叛還幫那個可惡的Cityboy說話!」最能鬧騰的西谷夕緊跟瀨尾結月爬上課桌,振臂高呼:「能不能忍!」
「不能!」
「等等啊你們,我和幸村沒——」
「嗚哇他都不允許你叫他名字嗎QAQ」佐倉千代哭得更凶了。
「不……你不覺得幸村(Yukimura)比精市(Seiich)叫起來更可愛嗎……」
而且她一般都叫幸村精市Yuki的。
Yuki,由紀,比Seiich可愛多了不是嗎?
「Cityboy搶走了我們的女神!能不能忍!」瀨尾結月可不在乎是Yuki可愛還是Seiich可愛,她在桌子上開心蹦跳,接下了下一句口號。
「不能!」
所以說到底發生什麼了???
西谷夕的情緒愈加高昂!他不顧一切踩過前面同學的課桌,三步兩步跳上講台,沒注意到數學老頭失魂落魄的表情,轉頭面對最後一次整整齊齊坐在教室里的同窗。
他激情澎湃,滿臉漲紅,彷彿人生只能再說最後一句話一般撕心裂肺地喊出:「Cityboy不好好珍惜女神,腳踏兩隻船的渣男能不能忍!」
「不能!!」
「Cityboy!」
「退群!!」
「你們對Cityboy有什麼怨念啊……」三日月明捂住臉。
「Cityboy!」
「叉出去!!」
「你們這是怎麼了……」三日月明無奈地揉揉被吶喊刺激得脹痛的太陽穴。「怎麼還打起Call來了……又不是繆斯的演唱會……」
喝維他檸檬茶了嗎這群人?
「大家!」站在講台的西谷夕聽不到坐在最後的三日月明低低地吐槽,帶了幾波Call的少年面紅脖子粗,「外面那麼多Cityboy和Citygirl!」
他猛吸一口氣,突然就掉下淚來。
「就不要離開富谷町啊!!!!」
三日月明愣住了。
「富谷町也是有高中的!為什麼非要去外面讀啊!」西谷夕「汪」地一聲哭出來,也不管男人有淚不輕彈的尊嚴,用袖子胡亂抹掉大滴大滴掉的眼淚。
班裡各個方位響起不同的抽泣聲。
喂喂,西谷你這傢伙也是要出去讀書的吧?
想吐槽的三日月明卻怎麼也說不出這句話。
因為她的心情……某種程度上和西谷大概是一樣的。
千鳥山中學沒有高等部。這意味著班上所有的同學都要另外選擇高中就讀。
宮城縣的富谷町只有三所高中,沒有一所稱得上重點。偏偏千鳥山中學有些特別,完全住宿式的封閉重點私立中學在整個宮城縣甚至東北區都很有名。這也就意味著這裡的學生,大部分人在畢業之後都不會選擇在富谷町就讀。
在臨近畢業的交流中,三日月明差不多掌握了班裡同學的去向。其中有一半的同學選擇進入鄰近的縣都仙台市,還有一半選擇回到他們原來的行政區。
比方說要去烏野町烏野高校就讀的西谷夕,比方說要去東京重點私立學校青春學園就讀的瀨尾結月和佐倉千代,比方說被京都洛山高中水泳部特招的鯰尾藤四郎。
……再比方說,收到東京冰帝學園高等部邀請的三日月明。
儘管大家都清楚這是現實……但還是會有些無法接受。
這群朝氣蓬勃的年輕人們,在完全封閉的學校一起度過了青春最懵懂也是最無憂慮的三年,此時正在面臨懂事之後第一場不由身的分別。
在他們眼裡,這幾乎等於天塌,等於地陷,等於生死離別。
「哭什麼啊……」三日月明彎起眼睛,胡亂擼了一把旁邊「汪汪」哭的佐倉千代的頭,那頭扎得好好的長發頓時被揉得亂七八糟。佐倉千代也不介意,摟著三日月明的脖子直哭。
「明醬真的真的要走了嗎?真的要去找Cityboy?」
「你怎麼就跟Cityboy過不去了呢……而且千代你不是也要去東京讀書了嗎……」三日月明哭笑不得,但也跟著鼻子一酸。
……一定是感冒的問題,絕對、絕對不是她傷感。
要不怎麼眼眶就忍不住發熱呢?
站在旁邊的數學老師微微嘆氣,那張布滿皺紋的臉上帶上些笑意和感慨。
年輕啊……他上學的時候,似乎也曾為分別而哭泣過呢。
年輕人們馬上就要各奔東西,也許是最後一次相聚,此時正難受得很。他若還要阻止,繼續給他們講那些枯燥的線條就有點不識風趣了。
這麼想著,他放下粉筆,利用自己一貫在學生面前的弱存在感悄悄往門口走去。
「早川老師,我們以後是不是就見不到您了……」在他即將拉開教室門的時候,有人叫住了他。
即將畢業的孩子們模模糊糊意識到,即將走向更高更寬廣的平台的他們,和守在這裡的老師就要漸行漸遠了。
就快要退休的早川老師整顆心都變得軟趴趴的。
明明他已經送走過了一批又一批的學生,在面對這種場景的時候仍然免不了欣慰和傷感。
欣慰的是剛入學的小孩子們都開始抽枝發芽,做好了沐澤更棒的陽光和養分的準備;傷感的是這些少年也許很大一部分,都不會再與他相見了。
「不要這麼說……」佐倉千代抽抽嗒嗒地抹眼淚,「我們以後一定會回來看老師的。」
每一屆的學生都會說這樣的話,但是早川後來見到的也只是其中寥寥幾個。
他非常理解。不是少年們冷漠不掛心曾經的老師,而是放飛的雛鳥會漸漸愛上更高的天空。心裡裝的東西多了,自然曾經的不舍也就淡了。
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們立下這句誓言的時候不認真。
所以早川只是笑著,走回講台,拍了拍不好意思跳下來的西谷夕的後背。
「千鳥山中學……為擁有過你們而自豪。」早川老師面對著台下看了三年熟悉又陌生的青澀臉龐,努力拉平顫抖的聲音,一字一句地說:
「飛吧!」
「是!!!」
「吶吶三日月,」下午的畢業典禮,眼睛還有點紅的西谷夕悄悄蹭到正在準備畢業演講的三日月明身邊,「咱們班男生們討論過了,你需不需要……」他兇惡地比出一個勒脖子的手勢,「嗯?」
「什麼?」三日月明不解其意。
「就是……」西谷夕又做出一個擊打腹部的動作,緊接著做出一個被擊中痛苦地齜牙咧嘴的表情,其神態十分之誇張做作,以至於三日月明試探地問:「咱們班全體男生被踢館了?需要我去揍踢館的人解氣?」
「……不是!」西谷夕慘不忍睹捂住臉。
三日月明:???
那還能是什麼???
「你要和我進行畢業切磋?」她靈機一動。
「……不,我就是想問你,需不需要班裡的男生幫你揍一頓那個Cityboy。」
「你們不一定揍的過他……」不小心把真心話抖出來的三日月明連忙補救,「不是,你們到底和他有什麼仇?」
她開始冷靜思考:班裡的同學是不是腦子都有點問題?
她自認不怎麼和幸村精市在富谷町活動,幸村沒可能和班裡的人結梁子。而且幸村的那個長相……應該不屬於招同性嫉恨的類型啊?
——畢竟是被同性表白次數和被異性表白次數幾乎持平的男人。
因為身為千鳥山中學女神的三日月明從來不接受別人表白,第一次戀愛就被Cityboy搶走,還疑似(三日月明:???)被始終亂棄,男生們不咽不下這口氣這樣的理由說不出口啊!
在教室里人多起鬨也就算了,西谷夕在單獨面對三日月明的時候……
慫,不敢冒犯。
「怎麼這副表情?」三日月明看著西谷夕便秘一般的表情,眯了眯眼。
三日月明的眼睛本就是狹長的柳葉眼:眼睛細長,瞳孔比較接近眼角,瞳孔大部分被蓋住,內眼角微微呈鉤狀,眼尾微微上翹,細長有神。眯起的時候眼光流而不動,配上帶著些攻擊性的長相和似笑非笑的表情——
魔王啊!魔王!
笑口口的大魔王!
就是因為這副大魔王樣子,大部分男生才不敢和她表白啊!更別說她還是風紀部長,青年大賽劍道冠軍——
西谷夕絕對不會承認,本來想表白的他是被三日月明教訓校外流氓時候那一刀斃命的英姿嚇退的。
……不過不能表白,也可以做親衛隊啊!親衛隊隊長四捨五入就等於男朋友了!
三日月明親衛隊隊長——西谷夕自欺欺人安慰自己。
「你說不說?」三日月的眼睛眯成一線。
「說、說啥?」
「敬酒不吃吃罰酒!」三日月明目光凜冽伸出魔爪!
西谷夕瞬間蹲下抱頭。
「……下面有請優秀畢業生三日月明同學做畢業演講。」
三日月明的手已經碰上了西谷夕的頭。
……啊咧?
沒被打?
西谷夕感覺到頭上的觸碰,遲一秒抬頭。
剛才輕柔地拍了拍他的頭的三日月明已經轉身走上台了,只留給他一個高挑筆直的背影。
「……大家好,我是三日月明,很榮幸能代表……」
蹲在後台的西谷夕摸摸剛才被撫過的頭頂,看著站在前方神采飛揚的女生,突然笑了。
他們的大魔王,是個溫柔的大魔王啊。
祝賀畢業,三日月明。
祝賀畢業,大家。
「——祝你們一帆風順,前程似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