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與榮・下卷・第五章(1)
天高雲淡,群山起伏。離小城不遠的山地里,一個黃土峁上坐著五個人,杜正光,他妻子薛惠敏,他七十多歲的老母親,他四歲的女兒。第五位是他的同學,遠方來客陳曉時。他們是星期天來郊外遊玩的。這會兒鋪著一塊藍塑料布,圍坐在已經收割了的莊稼地里,在他們中間散亂攤放著吃剩的麵包香腸、水果汽水。已是下午,太陽偏西,可能是玩興已盡,他們有些疲倦,天地顯出一片遼闊無邊的寂靜來。黃土高原溝溝峁峁地展開著。像凝凍住的黃色海洋。在西面平緩化為煙靄浮罩的小城市,在東面擴展到天邊,拱起綿綿的青色山脈。真靜,能聽到耳鳴。北面一兩里處,壁立著一段雄奇的石崖,是一千多年前鑿就的一孔孔巨大石窟,能依稀看見石窟中那一座座大石佛大慈大悲的微笑。廣闊的寂靜中隱隱地傳來一種聲音,極遠的,似乎是嗩吶吹奏的樂聲。眺望的目光終於看到:在遠處山脊上一行穿著白衣服的人,像一線小白點在緩緩移動,那是送殯的隊伍。似乎還聽到了嚎哭,若有若無。白色的隊伍沿著山脊緩緩移動著,越來越遠,越來越高,又沿著山脊慢慢落下去,一點點消失在山脊後面。嗩吶聲越來越細微,終於一點都聽不見了。老太太人老眼不花,這會兒收回目光,盤腿坐在那兒嘆了口氣,嘮叨道:「人活著就是一輩子,活過去就活過去了。」杜正光正撐著頭很舒服地躺著,這時抬起頭很爽朗地一笑:「媽,您說的可真是句大實話,誰能活兩輩子?」他慣於用笑來活躍氣氛。這是他的魅力。他笑夠了,話才接上:「不過,現在人長壽了,一般都能活**十歲,像媽媽這樣的,肯定能活一百歲。要和過去的人比起來,這就差不多頂兩輩子了。」「過去得癆病,沒辦法治。」老太太沒有笑,感嘆地添了一句話。不知為什麼,誰也沒再說話,遼闊的秋天露出一絲初現的肅殺。陳曉時側身很愜意地斜躺著,隔著塑料布能感到土地的溫意。山,雲,風,陽光,土地,樹木,莊稼,田埂,鳥雀……他神思恍惚地沉浸在黃土高原的秋意中。眼前的一家三代四口人像一幅畫。老太太頭髮花白,但精神健朗,她拿著一個旅行水壺讓小孫女喝桔子水;四歲的茸茸長著紅蘋果一樣的圓臉,正聚精會神地玩耍著小石子兒;薛惠敏靜靜地坐著,一下午就沒聽她有什麼言語,一邊慢慢地織著毛衣,一邊含著善良的微笑,顯得端莊樸實又有些憔悴;杜正光則依然側躺著,笑看著自己這一家人。這是一幅天倫之樂圖。可為什麼自己稍一眯眼,那一絲冬天一樣的黑色就在後面隱隱微現呢?這是什麼幻覺,杜正光凝視妻子的目光中似乎露出了瞬間的冷靜觀察?不,只有一片幸福,再沒有比這寂靜天地間融融洽洽的一家人更顯得和諧的了。突然,遠處傳來快節奏的丁鈴鈴聲,一輛自行車沿著田間小路飛快地左右迴旋著騎來,一個姑娘的紅色風衣像旗幟一樣飄動著,一條狗跟著她快活地跑著。「杜老師,你的信。」車到,跳下一個生氣勃勃的姑娘,大黃狗在她身邊搖著尾巴轉來轉去。杜正光一邊起身接過信,一邊給陳曉時介紹道:「這是石英。這是陳曉時——你可能聽說過他的大名——我和惠敏過去的同學。」看見陌生人,石英不好意思地笑笑。「大姐,你給誰織毛衣?」她挨著薛惠敏坐下,親熱地問。「給茸茸織。」薛惠敏慢言慢語地答道。「哪兒來的信?」她看了丈夫一眼,隨便問道。杜正光正注意看信,沒回答。「是《時代》編輯部來的。」石英代為回答,「肯定是杜老師的中篇小說要發表了。」「你怎麼知道?」薛惠敏問。「我也收到他們一封信,讓我去改小說稿。」石英壓抑不住興奮,「我給他們寄過一個短篇,就是上次杜老師給我看過的那篇,我和杜老師一天寄去的。杜老師,他們已經決定用你的稿了吧?」杜正光看完信隨手疊好,又想到什麼,把信遞給了妻子,「他們也讓我去改稿。」他轉頭沖陳曉時一笑:「我的第一部中篇小說,《時代》決定用,但是又要我去編輯部作些修改,可能嫌有些地方太尖銳了吧?」「為發表,總得有所妥協吧。」陳曉時說。因為這個漂亮的姑娘,杜正光的倦淡一下消散了,變得容光煥發,微凸的眼睛幽默地閃著微笑。陳曉時心中也笑了笑。同時他還發現,自己不知不覺也坐了起來,「那你們也要去北京了吧?」「看來得去。」杜正光說,「要不,他們不給你發啊。」「杜老師,我和你一塊兒去吧,明天就走。」石英興奮地說。她對他稱老師並不奇怪:杜正光比她大十多歲,她在學習寫作,時常請教他。「你們如果明天走,咱們就能同車了。」陳曉時說道。「咱們就明天走吧,杜老師。」石英顯得急不可待。「瞧你急的,要發表處女作了,就像小孩過年一樣。」杜正光揶揄道,「不過,咱們來不及,總不能一拍屁股就走吧。」「怎麼來不及?我今天就去給咱倆請假。星期天也沒關係,我去找領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