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娘子,夜夜!你怎麽了?!」蘿澀自是一副關心的嘴臉,殷勤急切的貼了上去,顫顫巍巍的將他扶起來,目不轉睛的盯著他的肚子看。
「相公,他又踢我了。」無奈卻隱約透著為人母親的興奮和寵溺,很好,他的角色把握非常到位,代入感非常強勁。
她不由向天翻了白眼,一個演員的演技再好,要是沒有生活常識,也是劇組裡純粹浪費便當的渣渣。
拜託,你看看自己平坦的肚子,娃兒上哪兒踢你去!
抬手抹去額頭上的冷汗,蘿澀尷尬一笑,「娘子又調皮了,為夫知道你盼子心切,可咱娃還是個團,這個月份沒長出腿呢,你別心急。」
梁叔夜苦澀一笑,不再掐著聲說話,只輕聲滑過一句,「十月懷胎,總歸生過才知道。」
蘿澀勉強擠出笑意,實在無法再面對梁叔夜了,她清了清嗓子,重新看向一邊的老人,試探著問道:「方才一路過來,見今天是個好收成,到處都是金燦燦的麥子,今年可就不會挨餓了吧?」
這話似說進了老人的心窩裡,他吸了一口大煙,有些沉重道:「災禍連年,連老天都不給咱百姓留條活路了,軍隊要徵糧,縣裡頭的老爺官兒要納收,連山賊都盯著咱們平谷村,實在難啊!今年要不是麥子都豐收了,實在是沒活路,活不下去了啊……」
蘿澀聽著有感觸,她放柔了聲音,安撫道:「憑水關有守關軍士把守,破不了,老人家儘管安心吧。」
煙霧撲臉,這是味道極嗆的旱煙,老百姓抽不起水煙。
蘿澀聞不慣這個味道,但不好扭身躲開,怕傷了老人家的臉面。
這時,梁叔夜發現了她的進退為難,開口道:「相公,還有這隻腿沒有捶。」
蘿澀忙不迭的應道,咳了兩聲,有些狼狽的逃開老人家的身邊,換了一邊捶腿,總算躲開了。
「天不叫咱活,咱也得活,老頭子我就是豁出去一身皮骨,也得守在這個村子里!」
「嗯……對了老人家,我家娘子身體不適,我們也趕了好久的路了,想借村裡房舍住幾天,歇息兩日再上路,飯錢房費咱們照付,不知可方便?」
「那能有啥的,就住我家吧,家裡沒啥閑人,下頭只有個十幾歲不到的小娃子,早盼著家裡熱鬧,就住咱家吧。」
老人家白須一抖一抖,他收起煙杆子,往後背腰間一插,熱情的拉上蘿澀的臂膀,讓他扶著小娘子,跟他一道進村去。
「二狗蛋——把這馬車從大路趕到後場子去。」老人家伸長了脖子,往田地里喊了一嗓子。
只見一個黝黑憨實的少年探出腦袋,露出潔白的牙齒。
他曉得家裡來客人了,也憋足了勁兒回了一聲,「誒,聽見了!」
他老遠朝著蘿澀揮了揮手,而後埋頭麥浪之中,更賣力的揮了幾下連枷,然後下工具,抱起腳邊的一把麥杆子,興沖沖的往馬道上跑。
和苦水鄉不同,平谷村更加淳樸。
和梁叔夜一起進村,家門大開的相鄰石頭房子,蓬草的房頂,籬笆黃土的自家菜園,還有小黃狗在石板小道上躥來躥去,圍繞著難得一見的客人,殷勤的搖晃著尾巴。
蘿澀嘴角噙著笑意,扭頭四顧,不期然撞進梁叔夜的眸中——
恰是一波柔水,幾乎讓人溺斃其中。
老人姓周,是平谷村的村長,他家是一處黃泥牆壘起的院子。
北屋三間還有些樣子,東邊的屋子坍塌廢棄著,成了養雞鴨的棚兒,西邊是灶房,門前石頭階上長滿了青苔,濕漉漉的。
兒子從軍,媳婦病死了,家裡只剩周爺爺跟孫子二狗蛋住,他把房間騰出了一間給蘿澀後,便張羅著殺雞打酒,打算去灶房忙碌去。
蘿澀搶著要去幫忙,卻被周爺爺笑著拒了,「小兄弟年紀輕輕,哪裡會灶房裡的活兒,好生照顧娘子,回頭咱們就開飯吶——二狗蛋,來,去捉只肥雞來殺。」
「誒,好。」二狗蛋擼起袖子,就往雞窩裡鑽,隨即聽院中一陣攆鴨捉雞的嘈雜聲。
蘿澀猶豫地掩上門,撓了撓頭,背對著梁叔夜站了許久,總覺得如芒在背。
深吸一口氣,她回過頭去,看著屋子裡一張又矮又窄的土炕,笑得有些尷尬,「這炕……擠了些哦……」
梁叔夜神色淡漠,望著窗紙出神,一身美嬌娘的扮相,配著此刻的冷臉,倒像一位清冷佳人。
聽見蘿澀這話,梁叔夜對上她的目光,淡然開口,「我睡地上,你放心。」
我能有什麽不放心的……蘿澀心中默默道,不過還是客氣了一句,「您是將軍,哪能叫您睡地上,我去尋一張席子來。」
說罷,蘿澀在兩口樟木箱子後,翻找出一卷夏天的草席來,著手鋪在了炕下邊,她想著馬車上還有兩個舊引枕,打算用過晚飯再偷偷拿來當枕頭用。
絞了帕子蹲在地上擦席子,蘿澀覺得空氣凝重,於是乾笑道:「總歸是成功住進來了,你雖不會醫術,好歹我們帶了軍營的特效治傷葯來,聽鏢局的人說管用得很,明日咱們上村子各處看看,幫著看看傷,總不能在平谷村白吃住,能治一個是一個。」
「好。」
梁叔夜回了一個悶聲單音,接下來又是成片的沉默。
蘿澀覺得現在的梁叔夜心緒涼薄,再不是三年前那個紈褲世子了,沙場的殺伐磨礪,漸漸讓他變得麻木。
本以為會就這麽一直沉默下去的,結果梁叔夜還是低著嗓子,開口問了一句,「你還種辣子嗎?苦水鄉既遭了劫,孩子可安全?」
蘿澀努力擦著席子,低著頭答話,「種來自己吃,炒些香酥蠶豆當零嘴,孩子喜歡吃……已經送去娘家避難了,也不知她會不會怪我。」
想起七七,蘿澀的心總是柔軟的,許久日子不見,甚是挂念。
雖知三娘一定會像待親生閨女一般待她,衣食無缺,可蘿澀就怕她不見爹娘在身邊,晚上偷偷抹淚難受。
一想起七七掉眼淚的樣子,她心中滿是酸楚,恨不得大軍立刻打退西戎人,她好去童州把七七接回來。
蘿澀的目光泛著水色,落在梁叔夜眼中,更添了他幾分心中的剋制,寬袖中的拳頭緊了緊,片刻後,卻又無力鬆了開。
蘿澀擦好了涼席,坐到炕上去,她擺出一隻茶碗,從靴子里摸出一把匕首——
匕首出鞘,就要往自己的手腕上割。
「你做什麽?」梁叔夜眼疾手快,攥住了她的手,輕輕一捏麻穴,就讓蘿澀手指鬆軟無力,奪走了匕首。
「總不能臨時抱佛腳吧,誰知道下月十五,你我在不在一塊兒呢,隔三差五喝一些,發病的時候也輕緩一些吧?」
「不需要!」梁叔夜只知嘉元要尋一些特殊體質的人,他沒想到的是,蘿澀竟是其中之一。
而且,他同意梁玉鎮守三軍,自己出來劫糧策應,其中也有避開軍中耳目、保護她不被嘉元發現的原因在。
可蘿澀卻心下奇怪,梁叔夜既沒有認出她,卻為何答應梁玉互換身分?想來還是為了她的血來的,他既要,她也願給,那還遮遮掩掩做什麽?
再者,她不是梁玉,沒有那份兼濟天下的心,不願梁叔夜當宿命英雄,說來說去,她就是見不得他那副失心失魂的痛苦樣兒。
匕首被奪走了,蘿澀便抬起手指,咬破了皮肉,對著茶碗擠出了幾滴血珠子,把混著血的茶水遞到了梁叔夜面前,笑道:「你既不願正經吃飯,那就乾了這杯下午茶吧。」
梁叔夜心中氣惱,臉色鐵青,像是在生自己的氣,他霍地站了起來,把匕首剁進炕桌上,推了房門就出去了。
蘿澀無力放下茶杯,自嘲的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