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蘇・小鎮--蘇州小記之別夢依依到蘇州(圖)
□子衿至今吳地鄉村,走親訪友仍有走水路的習慣,卻不搖櫓,以柴油機代之,謂之「機帆船」。枕河而居的人家門口,亦常見私家的河埠頭。周庄、同裡間就可坐船往返,不過已是招攬人客的手段了。(攝影/陸向前)看見自己,遊絲般在白牆黑瓦的巷子里飄蕩,青石板的小路忽起忽落,雙足卻無論如何無法觸到路面,惶急。直至晨光微曦,明迷之際,彷彿樓前桐花,牆外楊柳。醒來嘆息,又是夢蘇州。憶江南,最愛是姑蘇。十年倥傯,詩詞的江南,惹煙迎風的江南,油壁香車的江南,如水痕般漸漸淡去。縈繫於心的,是這些年在這片土地上或輕或重的足音。吳中故地的千年風月,在記憶中化成細緻而平凡瑣碎的生活:彎曲幽深的巷子、街角的小餛飩擔、玄妙觀的小攤頭、水鄉小鎮的茶館書場、山塘河岸的河埠頭,蓮蓬菱角和低吟淺唱般的吳音……曾在朔風的夜裡,穿行於無休止的巷子,等待清晨頭班火車。正是風花雪月的年齡,不耐煩車站昏黃的光,看著地圖上「唐寅墳」幾個字,彎來拐去的石板小路上尋找數百年前風流才子的鬢影衣香。空寂無人的窄巷,山塘河黝黑的水面,凜凜的風,興緻盎然單純快樂的人。這樣簡單的心情後來幾乎無跡可尋,以致這個深夜成了永久的紀念,日後每到蘇州,必來走走,彷彿踏在這些青石板上的雙足會輕鬆一些。後來才知道唐寅墳其實只是一條小巷的名字,這一帶原是這位江南第一才子失意隱居之所,然而這些對於我已經不再重要。在這條沒有桃花的桃花塢大街上,看了多少次柳絲拂綠了河面,泡桐花擁滿了枝頭。以後無數次沿山塘河閑走,看水邊的河街,偶爾斜出來的酒旗,在自家河埠頭淘米洗菜的女子,清汪汪的水。漸漸的這些景象消失了,雖是無可奈何,依然喜歡清晨坐在河邊的石凳上,遠遠望著沿岸熱鬧的菜市場,清清爽爽的家庭主婦柔軟的聲音煞是好聽。這時常有風吹動柳條在眼前飄來盪去,柳條後面是憨笑的面容。春天來了,隨便在哪條巷子里,清瘦的阿婆提著裝了白蘭花的小籃子,笑眯眯地來問妹妹戴花嗎,於是辮子衣扣上暗香襲人。有時候也有茉莉,一小串戴在手腕上,花香因風起。然而最令我歡欣雀躍的不是小籃子里的花,是蓮蓬。瀰漫於齒頰之間的蓮子香,似茶而清於茶,是我的至愛。多年後,如同所有舊城區相似的命運,河水漸漸濁重,老房子拆了新樓又起,只有岸邊的垂柳依舊伴著天邊月。我只好轉向平江那一片的石庫門房子,然而,少了流水和柳岸,到底有些意難平。這裡的空氣永遠回蕩著評彈的琵琶聲,半閉的門裡,幾個老人閑坐,手邊一個杯子。暮春時節,聽見徐麗仙在唱,「梨花落,杏花開,桃花謝,春已歸……」,腳步會莫名的重了起來。這裡的路我從來不認得,只是信步走來,有幾次看見葉聖陶舊居,作了蘇州文聯還是《蘇州雜誌社》編輯部,我也記不清了。深巷裡一個很安靜的小院,很像是陸文夫們喜歡的地方。曾在蘇州雜誌上看見有文章討論這些石庫門房子的命運,想起當年俞平伯重回曲園,驟見兒時嬉戲之地滿目蒼荑,難掩震驚,痛道不待曲園修復之日不回蘇州。曲園有幸,而那些老房子與河道,修還是不修,應是比較複雜的問題了。對於我,常常可以無視周街的高樓和店鋪,由一小段石子路面、古老的小橋或是罕見的糖粥擔子麥芽糖挑子上,看見不盡的韻致和文化。蘇州千年的風華,在我這一輩子里應該不會消失殆盡,至少那些園林還在。園子很多,卻逛得少。這些螺螄殼裡做出來的道場,到底不如穿街過巷有意思。雨天是逛園林的最好時機,遊人寥落,在長廊里,看柳樹如煙梨花帶雨,細細的水流沿古老的屋檐落下。小小的角落裡,一塊怪石几葉芭蕉,滿地青苔。此時不可避免地會恍乎起來,以為自己是百年千年前的女子,空空的迴廊里閑數丁香。這樣的感覺,原不是我喜歡的,因此去得多的還是西園。老和尚在那裡講經,不是尋愁覓恨之所。看看豐子愷的護生畫,後花園的石桌邊喝杯茶,心就輕靈起來,滿是歡喜了。偶爾也會點起檀香和紅紅的香燭,撲倒在佛前,如同所有的善男信女一般祈求佛祖的庇護。西園和桃花塢一樣,是我的另一個蘇州情結。天氣好的時候,喜歡去蘇州郊外的小鎮。河濱如網,河水雖然不夠清亮,依然可以看見淌淌船載著萵筍茭白蓮藕鮮魚活蝦,船娘在河邊人家的窗外細氣地叫賣。小鎮的街常常窄而長,老街的店鋪依然用可拆卸的木板拼成的門,高而寬闊。街邊人家的屋子,看起來至少幾十年了,門面通常是窄窄的,進去后穿過狹小的走廊,往往是豁然開朗的院子,多種花木。最常見紅色的雞冠花,有時也有白色指甲花。我經常禁不住好奇,推開虛掩的門。老阿婆應門出來,聽不太懂她的蘇白,她也不明白我的話,於是兩人只管對著笑,心裡如陽光普照。每當想起蘇州,最先浮現的總是她們的笑臉和迭聲叫妹妹時好聽的聲音。老虎灶這些遠離城市的小鎮,最吸引我的,還是舊式的茶館書場和城隍廟前的小攤頭。我經常在午後,徘徊於小小的城隍廟門口,盼望麥芽糖擔子出現。這種等待,越來越容易成空了,而我總是不肯甘心。這不是那種整塊的麥芽糖,而是濃稠的糖漿。挑擔子師傅舀出一勺來,運起勺柄空中作畫,金黃的糖漿順著勺子落在板上凝固,忠實地勾勒出勺子的軌跡而成一幅畫,多是公雞小鳥龍蛇之類孩子們喜歡的動物。好的手藝,淋出來的糖漿如一根線般勻襯無斷絕,且決不多出一滴。我喜歡喜滋滋地擠在一堆孩子裡面,伸長脖子盯住勺子,每出來一個逼真的圖畫就歡喜亂叫不已。有時候童心大起,就喊現在做好的我都要啦,孩子們立刻煞了聲,氣憤憤地瞪過來,我只好縮短了脖子灰溜溜起來。這些年已經難得看見麥芽糖擔子,大概獲利微薄,學這門手藝的人少了,實在是可惜。至於說到老式茶館,在蘇州城裡已為陳跡,須到城外的鄉間小鎮,或者仍保留一二。我見過的一間,一邊連著書場,另一邊接著點心店。黝暗的店堂,門口是幾乎絕跡的老虎灶,水氣騰騰。裡面人聲鼎沸,一律的八仙桌長板凳,每人面前一個大搪瓷杯,有人剝瓜子花生佐茶,也有人在吃隔壁買來的面點,一個夥計提著大水壺來回添水。屋子裡瀰漫著煤球味,混和了茶葉的清香,還有各種點心麵食的味道,感覺很是奇異。這裡是鄉間最熱鬧的地方,各式人等雲集,真真假假的消息傳來傳去。說書開場的時候,茶客們湧向隔壁,簡陋的長凳上剎時滿了人。那天的說書先生,顯然是父女,女兒的嗓音仍稚嫩,想來該是在各鄉各鎮串演的民間藝人。我在空無人的茶館里,揀了張臨河的凳子坐下。黑乎乎的桌面,黃兮兮的茶缸並沒有影響我欣喜的心情。窗外的河道還算寬闊,對面人家窗台上種著紫色的花,隔壁的彈唱漸覺迴腸盪氣。緩緩地搖來一隻小船,船娘笑著問妹妹要吃菱角嗎,說著抓起一把紅菱,四個角的那種,看著就是嫩嫩脆脆的。於是那個下午,獨佔茶館兩小時,吃了幾捧菱角,喝了數杯茶,晃悠悠地出來,不知日已斜。若論最愛的,卻是蘇州城外數十里那個叫光福的小鎮,這裡因了香雪海的梅而盛名遠揚,我心心念念的卻是香雪海近旁一個叫石壁的地方。石壁是一個小小的廟宇,面對著太湖的萬頃波濤。梅花開了的時節,是江南早春,蘆葦還沒來得及綠。石壁下太湖湖畔,無邊的蘆葦,黃到天際。不遠處的湖邊,泊著數百隻漁船,桅杆如戟似槍,船體是深深的歲月留痕。走到蘆葦叢中,長發飄飛,遙望一片湖光煙靄中,忘卻了時光流轉。多年來我痴想著可以在這裡有間屋子,從此日日對著浩淼煙波,看蘆葦青了又黃黃了又青,日出船往日落船歸,田野湖畔扣盤而歌。寫不盡的蘇州,是我盼望著可以皓首白髮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