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冷紅緩緩地用那個染著她鮮血的床單裹住身體,忍著撕裂般的疼痛,一步一步地走到衛生間,打開化妝鏡上面的燈,凝視著鏡中的自己。她知道自己是美的,但是這麼多日子以來,她從來沒有怎麼特意地關注一下自己的美。她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情,另外,還有著許多漂亮姑娘對自己的天生麗質所表現出的那種似乎不以為意的洒脫和驕傲。但是,現在,她想好好地看一看自己。和許多女人一樣,她的臉部最好看也最讓人砰然心動的地方就是眼睛和眉毛。有的女人眼睛好看,象一汪湖水,但是眉毛卻不盡人意。不是象長滿松樹的小丘陵遮住了湖水的波光,就是象禿禿的矮峰了無情趣。要麼就是紋過的眉毛,象山的贗品,無神無彩。冷紅的眉毛卻是天作之合。青山秀麗飄逸,秋水盈盈盪波,水邊沒有一棵雜草,山上也沒有一塊突石。她的鼻子玲瓏高挺,嘴唇原本是紅潤的,但是現在卻十分蒼白。頎長的脖頸下是有些單薄的肩,兩條結實白皙的胳膊緊緊地摟在胸前。她緩緩地打開了床單。以前,她從沒有這麼端詳過自己的身體。她不敢,也不好意思。她對自己身體的很多部位甚至還是陌生的。可是,現在,她想認識認識她的身體,她的陌生而親切的身體。她的**剛剛開始飽滿起來,象正在打苞的白荷,又有點兒象偷偷結子的蓮蓬,總之是水中的精靈才會擁有的滋潤和豐盈。她的**是一團胭脂色的桃紅,彷彿是花瓣尖兒上聚集著的正待鋪勻的那一抹笑容。她的肚臍眼是那麼乾乾淨淨,好象是秋天田野里盛開的粉黃色的小菊花。又好象是一隻淺淺的小酒杯,或者是一個醉人的小酒窩。她腰部的曲線是簡潔而流暢的,如同畫家在素描紙上隨意留下的天然而又無可挑剔的一筆。她的小腹則是一塊平坦的園地,彈性而富有光澤的皮膚彷彿在預兆著許多生命的可能。而她最神秘的地方,只有一片淡黑色的捲曲著的細莖草乖乖地伏在那裡,彷彿在守護著什麼,又彷彿在預備承受著什麼。這就是她的身體么?這就是她浸透了一夢夢的愛情未來還沒來得及羞澀交付的身體么?這就是她揮灑了一雨雨的咸澀汗水也不曾想過要拿去交換什麼的身體么?這就是她輸出了一脈脈的鮮紅血液也不曾想去要拿去作價誘惑的身體么?她一直以為這是她靈魂的載體。她一直覺得什麼都不能和這個身體相比。她一直那麼深深地為自己欣慰著,驕傲著,覺得在身體這個問題上,自己為自己做了具有最高價值和最本質意義的事情。可是,現在,她才發現自己的想法有多麼可笑。彷彿自以為建起了一座堅不可破的城池,自以為弔橋高懸,城門緊閉,自以為敵兵都在城外攻城。然而,現在,驀然回首,她卻看到,滿城駐紮的都是浩浩蕩蕩的敵兵。——而最最可笑的是,敵兵是怎麼進來的,城池是如何陷落的,她居然一點兒都不知道。她抓起床單,迎著陽光,看著那一小灘一小灘的血跡。血跡早已經凝固了,宛如有人失手打翻了的硃砂顏料,深濃的色點兒灑落在了宣紙上。既有著毫無章法的紛亂,又有著無法調和的僵硬。這就是從她身體中流出的血嗎?這就是她少女生涯結束的見證嗎?是這樣嗎?不。是誰設計了她?是誰玷污了她?是誰作踐了她?是誰欺侮了她?是誰殺死了她清清白白的身體?是誰讓她失去了她最珍視的寶物?是誰在她同命運進行艱苦抗爭的時候,又對她重拳出擊,把她推進了萬劫不復的深淵?千百條思緒如同汩汩淌來的千百條汽油小溪,萬流歸宗,匯成一條洶湧湍急的汽油大河。這條大河一觸即發,而一發就會成為她世界里最迅猛的烈焰。無數個噴涌的念頭從冷紅的腦海里狂泄出來,象山洪爆發。而在這爆發的山洪中又有大股大股的岩漿正在飛速運行。這一切水和火,都聚集在冷紅的胸膛里,讓她感到一種致命的窒息。她使勁兒地揪扯著脖頸,彷彿喉嚨里有一塊巨大的濃痰正在迅速地凝結。她想狂喊。她想大叫。她想殺人。她靜靜地坐著。靜靜地。輕輕的敲門聲響起,方捷走進來。冷紅沒有看她一眼,仍舊裹著那個床單,保持著自己原有的姿勢。冷紅。方捷隨手關好門,輕輕喊道。冷紅不做聲。冷紅?冷紅如雕塑一般。冷紅,你沒事兒吧?方捷走到冷紅的身邊,輕輕地搖著冷紅的肩膀,神情略微有些緊張。冷紅覺得滑稽極了。她簡直想笑。冷紅,你說話呀。方捷用懇求的語氣說。冷紅甩手給了她一個響亮的耳光。方捷下意識地捂住臉,卻沉默著。她的沉默讓冷紅更是心如明鏡。兩個女人又陷入了真空般的沉默。對不起,我也是剛剛才知道。方捷終於說:那個人剛剛給我打過電話。他是誰?冷紅的眼睛一下子亮得可怕。你先聽我說……他是誰?!告訴我!!!方捷久久地看著冷紅。冷紅也毫不迴避地看著她。洶湧的汽油河裡巨浪翻滾,衝擊著最後一道阻燃的堤壩。而方捷的眼睛,卻堆滿了皚皚的冰雪。那冰雪是如此地堅厚,不容易被浪峰打透。有用嗎?方捷終於先轉移了視線。冷紅沒有回答。她根本沒有想過這樣的問題。有用嗎?方捷又問。冷紅低下頭,目光落在床單的梅花血跡上。有用嗎?方捷的口氣又恢復了以前的沉穩。有。冷紅說。有什麼用?你的耳朵配聽嗎?我知道你想做什麼。方捷的臉上平靜如水,彷彿根本沒有聽出冷紅的鄙夷:你可以告他,也可以告我,不過告之前你也要準備好在身敗的同時也面對名裂。你也可以用其他的方式去報復他,打他,甚至可以暗殺他,不過同時也要準備好去坐牢。無論你是哪一種選擇,你肯定會把自己賠進去。也許你覺得同歸於盡也沒什麼關係,可是你想過沒有,你媽媽和你妹妹怎麼辦?方捷頓了頓:其實,即使知道了他是誰,昨夜的事情還有挽回的餘地嗎?你就是今天晚上結婚,也……和昨天不一樣了。這才是最關鍵的問題。那個男人無非就是個男人,但是你的失貞卻是已經鐵定的第一事實。這個事實不容更改。你首先要面對的,應當是怎麼面對這個事實。我正在面對。不,你沒有面對。你只是在憤怒。方捷說:有時侯,最保貴的東西一旦成為歷史,就只有在回憶中才會有價值。但是,我們不能靠回憶繼續以後的生活。我所說的面對,就是讓目前的事實具有最大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