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八十八章

第兩百八十八章

元朔二年,十月,趙嘉升任朔方郡太守,即將奉皇命北上赴任。

因朔方郡設立不久,此前營造的城池,在同匈奴大戰中遭到損毀,趙嘉出發之前,特召集百名工匠,並請下聖旨,允他赴任之後,徵調當地青壯及牧民修築城牆要塞。

郡下轄地甚廣,又將徙民屯邊,趙嘉職責甚重,實在忙不過來,韓嫣主動請命,出任朔方郡都尉,隨趙嘉一同北上。

兩人卸任校尉,之前麾下兩萬將兵,除調撥的六千步騎,余者俱留長安,歸入曹時和李當戶營中。待新選校尉就任,親軍會再分五營,拱衛天子京師。

從九月到十月,魏尚連遞奏請,言精力體力每況愈下,實不堪郡內軍政。魏悅比趙嘉早一步出發,日夜兼程趕往雲中。

魏悅出發當日,趙嘉、韓嫣、李當戶和曹時出城相送。

幾人在城郊話別,以茶湯代酒。

手托杯盞,李當戶和曹時同時皺眉,趙嘉和韓嫣對視一眼,其後抬頭看天。

上月魯王、長沙王連傳噩耗,震動朝野。

這兩位都是劉徹的親兄弟,長沙王更在南征時出錢出力,立下大功。其後深體聖意,自己出人出錢,在南越開闢柘田,準備大展拳腳。突然間薨逝,實令人措手不及。

魯王去后,王太子劉光繼位。

其年歲尚輕,又不愛讀書,整日沉迷樂舞車馬,國事一概交給國相,已有昏聵之相。其餘王子年歲更小,有的還在襁褓,借朝廷推恩,各得一縣或數縣地,卻無能進行治理。

事情聞於長安,經主父偃奏請,既無能治理,當僅留稅收,縣內諸事俱交官寺。

論理,此言本該招致反對,偏有魯王妃出面,使事情的推行異常順利。

究其原因,並非魯王妃多麼深明大義,堅持和朝廷站在一邊,而是魯王沉迷音樂,寵愛妾和舞姬,愛屋及烏,比起王太子,更喜歡小兒子。

數年下來,魯王妃受夠窩囊氣。好不容易熬到魯王薨,自己兒子嗣位,卻要遵照推恩令,分給庶子食邑,怎不令她鬱氣在胸,怒意難平。

主父偃的奏請,本意是進一步削弱諸侯王及宗室勢力,卻暗合魯王妃心意。

於是乎,哪怕存在反對聲音,魯王妃仍力排眾議,堅奉聖命。

親娘已經點頭,年少又無心國事的王太子自然不會反對。就這樣,原本寵愛在身,幾乎能同王妃分庭抗禮的幾名妾室,陸續被送出王府,前往親子封邑。

有朝廷旨意,又有魯王府在側,即使王子成年,除每年稅收,也無能-插-手-縣內諸事。

不過事無絕對。

隨著漢帝國對外征伐,疆域不斷擴張,若宗室子弟足夠爭氣,才學武力不亞他人,未必不能以戰功再封諸侯,功勞足夠大,封王亦非虛話。

反過來說,沒有這份能耐,最好莫要蹦高,心甘情願做個吉祥物,安於現狀才是本分。

相比沉迷酒色,身體早就垮掉的魯王,長沙王之事略微複雜。

劉徹不信向來健壯的王兄會突然薨逝,特命當地官員及繡衣使者詳查。最終查出,是有越人首領進獻美人,和怨恨劉發的國官聯手下-毒,當即雷霆震怒。

天子之怒,伏屍百萬。

因劉發之死,劉徹下旨國官斬首,夷三族。誅越人首領,該部男子皆殺,余者盡罰為奴。

案件了結之後,劉髮長子劉庸嗣位。餘子及翁主各得封邑。因劉發在南越有大量柘田,長女和次女主動上稟,願將封邑讓與兄弟,自請往越地。

劉徹感念親情,准兩人奏請。

兩位翁主年紀雖輕,卻是聰慧過人,性情果決。

抵達南越之後,採取-鐵-血手腕,敢亂者殺,心懷不軌者殺,不從漢令者殺。短短數月時間,殺得當地血流成河,凶名傳遍百越。

鑒於這場殺戮,宵小之徒再不敢冒頭,匪盜及叛亂之人更是銷聲匿跡。

同這兩位翁主相比,此前逃出漢邊,投靠匈奴的劉陵,未免令人不恥。

在押送入京之後,趙嘉再未聽到過關於她的消息。

唯一能確定的是,劉陵已經身死,而且未按宗室禮儀入葬,史官都未曾錄筆。如非在百越殺出凶名的長沙王女,他甚至已經忘記此人。

幾人在城外送別,以茶代酒,是因天子悼念兄弟,禁長安市酒一月。身為朝廷官員,自然不能以身試法。何況五人升遷太快,不知有多少人等著抓他們的小辮子,更要倍加小心。

魏悅手持杯盞,仰頭一飲而盡。握拳捶過曹時幾人肩頭,其後覆上趙嘉前臂,道:「阿多,我在北地候你。」

話落,縱身躍上馬背,猛一拽韁繩,戰馬發出嘶鳴,人立而起。

「保重!」

冷風呼嘯,黑色大氅在風中翻飛,掀起同色襯裡。

趙嘉站在原地,目送魏悅一行馳遠,徹底消失在視線之外,方才收回目光。

正準備轉身離開,臉上突然感到一抹涼意。

抬起頭,漫天雪花灑落,洋洋洒洒,覆上巍峨城牆,鋪滿腳下大地。

長樂宮內,王太后躺在榻上,陷入昏迷,葯根本喂不入口,盡數順著嘴角滑落。陽信和隆慮守在榻邊,見狀,忙命宮人取來巾帕清水。

「再去煎藥。」

不顧刺鼻的氣味,隆慮公主坐到王太後身邊,仔細擦拭她嘴邊的污痕。陽信本想上前,實在受不住藥味,手伸到一半又縮了回去。

對上隆慮的目光,陽信不免有些心虛,咬住下唇,為掩飾愧疚,將遠在漁陽的二公主扯了出來。

「母后病成這樣,漁陽早該得信,為何還不回來。」

「阿姊。」隆慮公主皺眉,止住陽信的話,「漁陽郡距長安甚遠,來回都要時日。母后病情漸有好轉,阿姊說話總該留心。」

「我哪裡說錯了?」陽信不忿。

想到隆慮如今的日子,對比自身,不忿轉為怨恨,眸光一利,就要與之爭辯。

「行了。」本該陷入昏迷的王太后,不知何時蘇醒,睜開雙眼,疲憊道,「都住口。」

「母后!」

見她蘇醒過來,陽信和隆慮再顧不得爭辯,都是面露喜色。

「速召侍醫!」

「去稟報陛下!」

宮人宦者急向門外,差點撞上來問安的陳嬌。

得知是王太后蘇醒,陳嬌快步走到榻邊,不等開口,突然被陽信一把推開。

「走開,莫要你假裝好意!」

「阿姊!」隆慮連忙阻攔,卻還是慢了一步。被王太后拽住手臂,低頭望去,看到王太后臉上的表情,不由得一陣心驚,「母后?!」

陳嬌踉蹌兩步,被同行的許美人扶住。

陽信仍不依不饒,再次伸出手來,口中道:「若非是你,母后怎會病成這般模樣!」

「阿姊,快住手!」

隆慮察覺不對,忙要拉住陽信。

奈何陽信心頭積壓火氣,既有對曹時,也有對劉嫖,同樣有對陳嬌,突然間爆發,豈是她能攔得住。

長公主突然對皇后動手,形似潑婦一般,殿內的宦者宮人俱被驚住,一時沒能反應過來。等意識到眼前究竟發生什麼,登時寒毛倒豎,再顧不得其他,紛紛上前想要拉開陽信。

時至今日,誰不知帝后感情甚篤。而天子對長公主是什麼態度,有眼睛的都能看到。如果皇后在長樂宮受傷,他們這些殿內伺候的,全都會吃不了兜著走!

最要命的是,誰能想到大漢的長公主會做出這般舉動!

宦者宮人一起湧上,許美人和大長秋早攔在陽信跟前。

隆慮心中焦急,不時看向殿門,王太后冷眼旁觀,根本不出聲音,僅在視線落到陳嬌身上時,才會閃過一抹怨-毒。正是這抹怨-毒讓隆慮心驚,從腳底躥升起寒意。

在她驚疑不定時,天子的身影出現在殿門前。

目睹殿中混亂,劉徹面現沉怒,大步走上前,握住陽信的手腕,一把將她揮開:「夠了!」

聲如驚雷,殿內眾人似被定格。

短暫凝滯之後,宦者宮人盡數伏跪在地,顫抖著不敢抬頭。

陳嬌扶著許美人,站穩之後,用絹帕按住她被刮傷的脖頸。

劉徹看到沾染在兩人衣擺的血跡,再看狀似瘋癲的陽信,以及靠在榻上的王太后,神情冷如寒冰。

隆慮公主站起身,想要開口求情,被劉徹掃過一眼,話堵住喉嚨里,到底未能出聲。

「皇后先回椒房殿,召侍醫。」

「諾。」

待陳嬌和許美人離開,劉徹揮退所有宦者宮人,直接走到榻邊,母子倆四目相對,一個冰冷,一個漠然。

隆慮試著靠近陽信,卻被一把揮開。

思及她方才的樣子,直覺很不對勁。兩人是親姊妹,自幼一同長大,她知曉陽信驕縱,卻不會魯莽到如此地步。

究竟是為何?

「母后,」劉徹冷聲道,「長姊自三月前常來長樂宮,其後性情愈發暴躁。此前縱仆當街行兇,視律法如無物。今日更狀似瘋癲,欲傷皇后,母后如何看?」

王太后冷笑一聲,轉頭不語。

隆慮來回看著劉徹和王太后,一個念頭閃過腦海,神情愈發驚疑不定。

陽信似明白,又似不明白,眼神甚至有幾分獃滯。

「母后不想說?」劉徹背負雙手,「也罷。」

有些事情他之前不挑明,是顧念最後一絲母子情分。

如今再看,何其可笑。

「送長公主歸府,命侍醫看診。」

「閉長樂宮。」

「三姊,歸府後,凡出自長樂宮的香料絹帛切莫再用。」

道完這番話,劉徹轉身離開,徑直邁出殿門,再未回頭看上一眼。

隆慮並不愚笨,細思劉徹所言,如遭驚雷。先前因王太后重病生出的愧疚,頃刻被碾得粉碎。壓下眼底淚意,向王太後行禮,母女倆的情分就此徹底斷絕。

隆慮離開后,陽信也被送走。

王太后獨在殿內,視線掃過飄搖的燈火,沉默半晌,突然發出一陣低笑,笑聲逐漸增高,猶如唳嘯,整個人近似癲狂。

元朔二年十月,魏悅、趙嘉和韓嫣北上赴任。

同月,陽信長公主重病,隆慮公主被診出喜脈。

十一月庚午,皇太后崩於長樂宮,入葬景帝陽陵。

伴著墓門合攏,這位先為金王孫婦,后入太子府,最終母憑子貴,成為景帝皇后的女人,終於走完不平凡的一生。

一切是是非非,皆隨她一同逝去。

落於史書上,不過寥寥數筆。竹簡不被翻開,再不會為人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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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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