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八十七章
如陳嬌所料,劉徹去往長樂宮隔日,王太后再次重病,侍醫奉命常駐宮內,藥方開過幾副,湯藥連日不斷,仍未能使太后痊癒。
因太后久病難愈,長樂宮再次閉門,同外界消息徹底斷絕。
與此同時,后-宮內一名美人和兩名八子行為不斷,違犯宮律,觸怒天子,被貶宮人,閉於永巷。三人誕下的皇子和公主,交許美人和另一名新封的良人撫養。
美人和八子被押入永巷不久,宮外家人亦遭問罪。
美人之父官至太樂,為許昌屬官。
兩人平日里頗有交情,見其獲罪被拿,許昌頗感驚訝,曾想要出面求情。直到許美人送出消息,道明其女在宮內所為,許昌冒出一頭冷汗,立即打消念頭。再看昔日同僚,不由得感到心驚。
私結長樂宮,暗中散布流言,構陷椒房殿、堂邑侯府和趙侯,當真是膽大包天。
究竟是哪來的底氣?
天子春秋鼎盛,宮中皇子不只一人。
縱然皇后沒有嫡子,還有養在許美人膝下的皇長子。這樣急功近利,迫不及待,甚至不計後果,簡直是昏了頭,一門心思往死路上走!
許昌既惱且怒,又隱隱有些后怕,非但不見上門求助之人,更遞上奏疏,決定在事情未了結之前,稱病不上朝會。
除他之外,太祝、太宰及太卜一同告病,分明都想躲開這場是非。
從主官到屬官,病假請得整整齊齊,以致於隔日點卯,除被下獄的太樂,整個官署僅有太醫一個令丞和幾名長丞大眼瞪小眼,面對所有公務。
看著空掉的位置,再瞅瞅堆積的公文,太醫騰地冒出火氣,擼起袖子就要往外沖。
若非均官和都水抱腰阻攔,九成會單人匹馬衝到許府,把假裝生病的太常拽起來,用拳頭講一番道理。
不能說太醫魯莽,暴脾氣一點就著。實在是請假的太多,幹活的太少。
以往六七人的工作,如今全要他一肩扛,加班加到深夜,熬油費火,累出黑眼圈。好不容易睡一會,做夢都在批閱公文。
這樣的日子壓根不是人過的!
堅持足足三日,仍不見許昌等人病癒復工。太醫終於忍無可忍,索性袖子一甩,學主官撂挑子請病假,死活不再加班。
太常為九卿之首,主官和令丞集體罷工,長丞加班加到眼淚橫飛,走路打飄,每日離家之前抱門痛哭,擔心累到升天,成為大漢第一例過勞死,堪稱朝中奇景。
武帝得知情況,目光轉向群臣,意思很明白,這事怎麼辦。
丞相衛綰已有半月不上朝,實在是年事漸高,身體有些熬不住,已有意和魏尚一樣告老。竇嬰本想更進一步,遇劉嫖登門,帶來陳嬌口訊,雖感到遺憾,為竇氏考量,終究還是打消念頭。
直不疑崴腳之後,先前樹立的形象一夕崩塌。發現扳不回來,乾脆放飛自我,向衛綰看齊,成為朝堂一幕奇景。
身為三公,兩人心理素質過硬,天子目光再刺人,始終當做沒看見。
劉徹視線再掃,衛尉、太僕和郎中令一個沒躲過,全被「刺」過一回。
幾人口中不言,心中都在腹誹:歸根結底,此事源於宮內,只要長樂宮消停,一切麻煩早該解決。只是話題過於敏-感,又涉及到天家,沒人腦袋進水,會當著劉徹的面掀蓋子。
事情到最後,只能是和稀泥。
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加快處置涉案之人,讓許昌等儘快復工,免得官署繼續空著,到最後不好收拾。
趙嘉坐在殿內,耳聞群臣奏事,心思卻有些飄遠。
兩日前,椒房殿又召衛青蛾覲見。
衛青蛾回到府內,將事情告知趙嘉,話中不免存在擔憂。她倒不是擔心自己,而是憂心商隊重組,自己如有不慎,會否給趙嘉引來麻煩。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皇后的意思十分清楚,並透出有皇帝准許,已容不得衛青蛾拒絕。
趙嘉能做的不多,唯有安撫衛青蛾,並和魏悅通氣,行事愈發謹慎,盡量不給他人抓小辮子的機會。
朝中流言剛起時,趙嘉一度繃緊神經。
魏悅反倒鬆口氣,告訴趙嘉,該來的總是會來。這個時候出現苗頭,總好過蟄伏多時再興事端。
「做得太急,不夠周詳,自會落入下乘。」
「阿多放心,天子必有決斷。」
事情的發展正如魏悅所料,流言出現沒多久,尚未來得及沸騰,就被天子親手潑了冷水。
因牽扯到椒房殿,趙嘉有預感,事情怕和王太后脫不開關係。
讓他沒想到的是,武帝會如此果決,半點不給長樂宮留顏面,下手乾脆利落,將宮內和宮外剛結成的網撕得粉碎。
太樂被下獄,交廷尉中尉共審。
涉案官員陸續被拿,多達二十三人。罪名不一,但無一例外,同太樂關係匪淺,或為同族,或為姻親,或為摯友。
中尉寧成負責抓捕,廷尉張湯參與共審。
兩人分工明確,配合默契。
在他們的手段下,凡被下獄的朝官,堅持不到半日就陸續招供。罪證確鑿,供詞呈於宮內,三人獲罪斬首,余者盡發邊充役。
案件審理之快,出乎多數人預料。
仔細想想又不難理解,事情內因複雜,牽涉到宮內,並波及到有功之臣,不想鬧得人心搖擺,使流言更甚,自然是越快解決越好。
趙嘉身為當事人,處於漩渦中心,自始至終沒有出現在廷尉和中尉的奏疏之上。
寧成和張湯達成默契,目標一致,將趙嘉摘得乾乾淨淨。不只是審訊過程,直到案件審結,定下罪名,始終和趙嘉牽不上半分關係。
有犯官想要攀咬,也會被幾巴掌扇回去,根本不錄入供詞。
這樣的待遇,連竇嬰都有些羨慕。李當戶和曹時對趙嘉打趣,請教他如何能得這般照顧。
趙嘉撐著額頭,不知該如何回答。
先有郅都,後有寧成,如今又要加上張湯,能得三位酷吏界大佬這般青睞,他能說什麼?越描越黑,不如閉口不言。
趙嘉走神時,朝會已過大半。
主爵都尉汲黯出班,奏請募民十萬徙朔方。劉徹准奏,併當殿頒發旨意:「凡所募之民,丁男丁女授田五十畝,三戶給一耕牛,併發犁具。」
博士展開竹簡,記錄天子旨意,朝會後就將謄抄,由飛騎送至各郡。
汲黯歸班之後,劉徹命宦者宣旨,准雲中郡太守魏尚辭官,依文帝和景帝朝舊例,恩榮加爵,並賜土地、車駕、黃金和絹帛。
換做剛登基時,劉徹顧念老臣,也不會大方到這般地步。
現如今,百越、漠南和漠北盡歸大漢版圖,西域也提上日程。加上大軍西征帶回的戰利品,以及早晚入手的金礦,年輕的天子財大氣粗,底氣十足,賞賜有功之臣必為大手筆。
魏尚不在京城,魏儉代父謝恩。
「謝陛下隆恩!」
雲中郡地處衝要,魏尚卸任,郡內不可無守。
為保邊郡安穩,劉徹當殿下旨,以騎兵校尉魏悅為雲中郡太守,五日後出京赴任。
魏悅出班領旨謝恩,趙嘉剛道「果然如此」,忽然又聽到自己的名字,當即起身出列,恭聽旨意。
「步兵校尉趙嘉,智謀遠略,忠勇剛毅,南征百越,北擊匈奴,社稷之臣……」
聽到這裡,趙嘉心頭微動,聯繫之前魏悅接到的聖旨,下意識挑眉,應該不會是他想的那樣吧?
「不會」兩字剛剛閃過腦海,現實就掄起大鎚,猛然砸下,將之擊得粉碎。
「升朔方郡太守。」
旨意宣讀完畢,趙嘉有兩秒沒反應過來,殿中也陷入寂靜,落針可聞。
對於這道任命,多數人都沒料到。
魏悅升任雲中守,不算太過出奇。在魏尚遞上告老奏疏時,群臣就有幾分猜測。但趙嘉為朔方太守,連竇嬰和直不疑都吃了一驚。
原因很簡單,聖旨頒發之前,劉徹沒有同任何人商量,更沒透出丁點口風。
趙嘉的確立有大功,連年南征北討,更一路西進,追襲匈奴殘部,可謂是戰功彪炳。且為親軍校尉出身,簡在帝心,得到重用並不為過。
但是,不到而立之年便為一郡太守,為天子鎮守一方,是否真能勝任?
最重要的是,朔方郡剛置不久,周圍有大量胡部游牧,且連通西域商道,地理位置至關重要。老成如李廣郅都,都未必敢言定能勝任,趙嘉連縣令都不曾做過,缺乏治理一方的經驗,當真能不負天子信任?
不提群臣如何想,趙嘉接旨時,整個人都有些懵,耳鼓嗡嗡作響,心跳猶如擂鼓。
「臣領旨,謝陛下隆恩。」
手捧聖旨,趙嘉聲音不自覺發緊。
這樣的感覺,遠甚於封侯之時。
畢竟封侯一事早就被透過口風,心中已有準備。升任朔方太守,成為邊疆大吏,委實不在趙嘉的計劃中,甚至想都未曾想過。
謝恩歸班之後,趙嘉心仍跳得飛快,腳下像踩著雲朵,一直落不到實處,很不踏實。
哪怕是對陣匈奴,陷入苦戰,他都沒有過這樣的感覺。
目光下意識逡巡,不期然對上魏悅,浸入那雙漆黑的眸子,趙嘉才漸漸找回冷靜,情緒開始變得平穩。
無論如何,既然接下聖旨,事情成為定局,就要肩負起職責。
未戰言敗是兵家大忌。
尚未做就擔憂做不到,同樣不符合他的性情。
事情無可更改,無妨拼上一把,看看他這個沒有為政經驗的太守,究竟能不能牧守一方,懾服諸鄰,建功立業,垂裕后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