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生出惆悵
惆悵是人類一種高級的感情。一個人越是會惆悵,他就越成熟。野生動物會惆悵嗎?
科學、藝術、哲學的最高境界正是叫人惆悵。1961年7月。學校宣布:畢業生可以回家等待畢業分配方案下來,但不準帶助學金。
看來,我只有留校等分配了。不久,校方改變了政策:畢業生可以領取助學金回家等待分配。
我是喜出望外。由此可見,助學金對我是多麼重要!我對這14元5角一直心懷感激之情。
我決定回老家,但帶了幾本名著經典。我是念念不忘
「最後衝刺」。把翅膀長得硬些,即使流放
「西伯利亞」,也有飛高的本領。8月下旬的一天,我在老家接到西語系人事科的通知,要我速回京辦理離校手續,包括還清圖書。
我報到的單位是中國農業科學院,正是我填寫的第一志願。
「你滿意了吧?」科長問。我只是點頭。在別的同學看來,農科院是同泥腿子打交道的單位,低級,不會有出息。
我並不這樣看。後來的十七年,證明了我的選擇是對的。我知道中國農業科學院的地址,離北大南門僅四站路。
過了人民大學這一站便是,紅圍牆,有座鐘樓。人事科發給我12元的搬家費。
我打算兩天後離校。抽出一天,我繞著未名湖走了一圈。然後爬上山坡鍾亭靜靜地坐了半個小時。
我要感激這個地方,因為好幾年,這個特殊的建築空間安慰過我,給過我寧靜。
這時候,我反而沒有古人所說的
「世路如秋風,相逢盡蕭索」。不,我的人生之旅才開始。在北大圖書館的門前我也站了一會兒,但沒有進去。
在數學系和物理系圖書館前我默默無語地站了好一會兒。突然,從我的內心升騰起了一種根本的惆悵。
什麼叫
「根本的惆悵」呢?很難用幾句話來解釋。唐詩宋詞最高境界之一正是惆悵。
比如這兩句:「人言落日是天涯,望盡天涯不見家。」優秀的文學藝術作品幾乎都有一個令人惆悵不已的結尾。
越是能創造、表述惆悵美的作品,便越能擁有千千萬萬的共鳴。其實科學、藝術和哲學的極至都是惆悵,或叫
「普通世界的惆悵」。我既怕它又偏愛咀嚼它。清代李漁提出
「終篇之際,當以媚語攝魂,使之執卷留連」,也是對
「惆悵美感」的一種註解。估計李漁受到杜甫
「篇終接混茫」的影響。在我向北大告別的時候,我的內心便有一種類似
「篇終接混茫」的情緒縈懷。我沒有去圓明園。因為我相信以後還會常去那裡對話和求助,不過四站路的距離。
圓明園的廢墟和殘破給過我許多。以後我依舊少不了它的庇護和營養。
因為那裡有中國古人所敬畏的
「天不變其常,地不易其則,春夏秋冬不更其節,古今一也。」燕南園我去了。
因為許多年我在這裡散步,感受清風所拂,花影零亂的詩意。當然,我來這裡的主要目的還是向西南角63號馬校長的舊居告別。
院子裡面好像還空著,沒有人住,只有斜陽蔓草,往事低徊。我始終把他看成是我的校長。
朗潤園兩位老師家我去話別了。都為我高興,原因之一是我留在北京,又在西郊,以後可以常來常往。
我愛當年北京西郊的幽靜。我起身告別的時候,溫德先生告訴我一件事:系副主任S原是地下黨。
解放前溫德先生曾以他的特殊身份掩護過當年還是清華學生的S。有一天S作為當年的學生來看望溫德老師。
溫德在閑聊中順便問S:「德文專業有個叫趙鑫珊的嗎?」
「哦,他很調皮搗蛋,不務正業。」
「趙經常到我這裡來聽音樂,很用功,很有悟性。一個熱愛莫扎特、貝多芬的學生能是壞學生嗎?希望你們不要把他胡亂塞到外地邊遠省份的什麼地方,這樣會埋沒他的。還是盡量把他分在北京什麼合適的單位吧。」溫德先生為我說情。
聽后我很感動。我緊緊握著他那雙特別大的手。
「以後我會常來看你,好在只有幾站路。將來我也買輛自行車。」我說。
我遇上了
「和風細雨」調整方針時期,否則像我這樣的人不太可能留在首都。又因為碰上了全國大飢荒,中央要加強農業,所以農業科學院要人。
何況這樣的單位也沒有人願去,沒有競爭局面,只有我死心塌地想去,去走近
「什麼是生命」;去
「對上帝的大自然凝神默想」。(這是18歲的愛因斯坦在一封書信中使用的一個泛神論術語。
德文是:dasAnschauenvonGottesNatur.正是這一信仰,引導他一生的探索。
其實,GottesNatur即GottNatur)。上帝—大自然這個泛神論概念是我大學6年最大的收穫之一。
它既來自書本,也來自我在荒郊野地的漫遊,來自北大校園的一草一木對我的啟迪)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