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魯(春秋 魯定公十三年)(2)
沒有人懂得他的用心。那些頒布的法令,表面上看,零亂雜碎,互不關聯,背後卻有著一個深刻的治國理念。以德為政,收拾人心;以禮為本,規範言行,是治國之大道。他一心要想將魯國建成一個仁義之國,禮儀之邦,為天下立一典範,使各國諸侯自愧,盡棄征伐,重興禮樂。若不如此,又怎能重現周之盛世呢?周朝,令他迷醉而嚮往。那是一個由聖賢規劃出來的社會,基於天理,合乎人性,一切既有秩序又充滿和諧:尊卑有序,禮制森嚴;君臣和睦,家國不分;父母有孝,兄弟無仇;夫婦相敬,孩童友愛;財貨棄於地而不藏於己,盜賊竊於街而不入於戶……天下為公,舉世大同。天下本應如此,也該如此。這就是大道。只是,魯君的祭肉還沒有送來。魯國之政,看起來簡單,說起來複雜。魯國雖說是魯君的,卻由三家公卿來治理。這三家公卿是季孫氏、孟孫氏和叔孫氏。三家都是當年魯桓公的宗親,也就是當今魯君的親戚。魯君襲了諸侯之位,三大家族就輪流執政,也算是一種政協制度。如今,當權的是季孫氏的季桓子。季桓子五十多歲了,執政多年,屢經磨難,但喜歡吃喝玩樂的本性不改。幾天前,齊王心懷叵測地叫人送來了齊國舞女八十人,彩馬一百二十匹,說是怕魯君過於憂國憂民,讓他娛樂娛樂。為了讓魯君知道這份厚禮之厚,齊女和彩馬在城南高門外公開預展十天。頓時,城裡空街空巷,高門外萬頭攢動。齊女穿著輕紗羅裙,跳艷舞熱身;彩馬一身斑斕毛色,跑環場娛眾。季桓子先是微服混在人群里,看得如醉如痴,后又私訪了幾次,覺得還不過癮,因是微服私訪,別人不讓,擠不到前頭,自己個子又矮,看得不夠真切。於是,他就拉來魯君,以觀禮為名,搞了一個專場。魯君一看,也如醉如痴,連著觀賞三日,竟不理朝政了。今天是郊祭之日。孔子不信,魯君會為了觀齊女艷舞和看彩馬騰躍而忘了祭天大典。如果祭肉送來了,就說明魯君參加了郊祭;如果魯君參加了郊祭,就說明魯君還是明君;如果魯君是明君,心中就不能光有齊女和彩馬,還應該有社稷和國家。現在,正午時辰已過,魯君的祭肉還是沒有送來。大堂內仍是靜悄悄的,幾隻蒼蠅「嗡嗡」飛著,門外偶爾有幾聲馬嘶。突然,一陣細碎的玉佩叮噹聲響,接著是越來越急促的腳步聲。弟子冉求從外面跑了進來,一頭汗水,臉上紅撲撲的。「祭肉送來了嗎?」孔子欠起身子,急切地問。「沒有祭肉。魯君根本沒去郊祭,」一向沉穩的冉求,此刻卻慌慌張張,「正在城南高門外,看齊女表演艷舞呢,還有彩馬跑圈兒……」「什麼?!沒去郊祭?」孔子頹然坐下,氣得臉色發紅,「郊祭都不去了,郊祭都不去了。」「那些齊女真漂亮。」冉求氣喘吁吁,還在說:「八十多人,都是魔鬼身材,舞姿妙極了,沒穿什麼衣服,只披著薄紗,什麼都看得見……」「求!……」孔子叫了他的大名,口氣嚴厲。冉求趕緊捂住嘴,知道自己太興奮了,說多了。他人年輕,才二十多歲,但從師早,已是資深弟子,加上為人聰明,腦子靈活,學東西快,六藝之外,還會琴棋書畫、吹拉彈唱,又會辦事,平時深得孔子的喜愛。他一直在季府做事,官場上下,混得爛熟。「還看到什麼?」孔子的語氣緩和了下來,淡淡地問,似乎不太在意的樣子。「魯君坐在城上,左擁右抱,摟著兩個齊女,喝花酒呢,說郊祭改期就是了。」「還有呢?」孔子又問。「還有,季孫大夫也在那裡,也摟著一個齊女,還對魯君說……」「說什麼?」冉求踟躕了一下,聲音小了下來:「還說,還說,別理會司寇大人,說夫子是一個書獃子,哪裡懂得美女的妙處。」孔子的臉又漲得通紅。「那些彩馬,」冉求看了一眼孔子,繼續說,「也真奇了,匹匹毛色油亮,紋色鮮艷,不知是不是天生的……」「一定是後來描上去的。」下面的弟子中,有人瞎猜。孔子已聽不見冉求後面說的話了,那話音彷彿從遠處飄來,又飄走了。他慢慢站起身來,看著下面恭立多時的弟子們,愣了一會兒,輕聲說道:「啟程吧。」他知道,自己該走了,也只能走了。為了重振君威,他早已得罪了季孫、孟孫、叔孫三氏,現在又失去了魯君的信任。魯國是呆不下去了。他離開了座位,向大堂門口緩緩走去。那一刻,弟子們都吃驚地感到,夫子一下子老了許多,步履不穩了,背微微駝了,神態有些茫然,體內充滿著的活力,好像在那一刻突然消散了。行到門口,孔子站住了,回過頭來,又問冉求:「你真的看清楚了?在城南高門?」「是的,夫子,我親眼看到的。」深秋時節。陽光淡淡的,散在地上,不成人影。風「嗚嗚」地吹著,樹上枯枝搖曳,滿地落葉飛舞,塵土一陣陣地揚起來,又落下去。孔子登上了馬車,扶軾而立,像往常一樣,身子站得筆直。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