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都屬於你》 第一部(3)
為了壓壓他的囂張氣焰,我故意把「下來」說得異常煞有介事。「啊,進、進……」他馬上謙恭地彎彎腰做了一個向里請的手勢。我跨進門檻,心有餘悸地看看那兩隻惡狗,它們虎視眈眈地盯著我,那美好的小村姑一手牽著兩隻狗,另一隻手還在掩著嘴笑。看得出我的「下來」對支書產生了一定的震懾力量。這「下來」準會對大部分中國人起這種作用,我們在一年當中總會無數次聽到「上面下來人了」,諸如此類。不用管下來幹什麼,檢查呀,參觀呀,吃飯呀,這「上面」對於你來說不用細究,其意準會是高高在上的什麼。原來那些佔有好地方、好東西的人們從那好東西、好地方當中走出來,走到他們剩給你的、選擇餘地不多的地方來轉悠轉悠就叫做「下來」。對我來說,這「上面」的作用有一回簡直令我膽顫心驚。七十年代初,我有一次偶然失誤,在公共汽車上把手伸錯了地方,那也是一個他媽的好地方,也有一個好東西——錢包,我一時好奇,想看看那錢包里究竟有多少錢,夠吃多少頓飯,所以未經主人允許就把它夾了出來,於是就不幸地被人抓住,不幸地挨了一頓暴打,不幸地被那些五大三粗的大人們揍了個鼻青臉腫,當時我發現那幫打我的人們的臉上沒有一個是義憤加正義的表情,而是跟撿了個大便宜似的個個喜氣洋洋的。在提審時,一個警察對我說了「上面」什麼的一番話,一會兒就從「上面」「下來」了一個穿便衣的傢伙。這傢伙果然身手不凡,一會兒就從我的卷宗里抽出一份我那「反革命」父親的材料,告訴我要是我不說出受「反動家庭」什麼影響,這份材料將會跟上我一輩子,哪怕我走遍天涯海角。順便說說,要是你看見我那厚厚的大卷宗口袋,你一定以為我已經活了二百多歲。「你畢竟才十六歲嘛,要好好考慮你的前途。」他說。從此,我對「上面」就有了一種說不出的敬畏。沏茶倒水之後,支書在我對面落了座:「你想了解些啥情況?」「我……哦,」我人模狗樣地琢磨了一會兒,沒琢磨出我究竟想了解些啥情況,正巧我看到那小村姑忙裡忙外地為我生火做飯,也許是飢腸轆轆使然,我信口開河地說:「我想了解了解吃什麼。」我的話讓支書聽得目瞪口呆。我意識到說走了嘴,連忙改口說:「——就是,就是改革吧!在改革的大好形勢下,咱貧下中農都吃些啥?」「哦,咱農民呀——」他更正我說,看來我又說走了嘴,哪兒還有貧下中農?那是階級鬥爭時才用的概念,那時的階級鬥爭多複雜啊,少說也得有十幾個吧,你想想那鬥爭起來可是非同一般的亂,現在簡單多了,連一切反動階級的總根源——老美都是我們的好朋友了,還斗個什麼?在我眼裡人只分兩種,富人、窮人,斗不鬥就不知道了,其實斗也白斗,古今中外的人類歷史上很少有窮人斗過富人的。不過支書他並不計較我的口誤,滔滔不絕地給我介紹起情況來了。他說村裡人過得都挺好,有一家過得最窮,因為他老拿糧食換豆腐吃,你看,我說所剩無幾了吧!要麼你吃糧食,要麼你吃豆腐……最後我聽得不耐煩了,我想起幾天來都未曾記過日記,於是就從背包里拿出我的破筆記本,補記幾天來的日記,不時地抬起頭來看看他,提出些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好讓他相信我不僅認真聽他說,還認真記錄,好回去向某個「上面」彙報。他一看我如此認真,就介紹得越加起勁兒,什麼農民澆地買不到柴油,要想買到就得給誰誰送禮什麼的,不然就是莊稼旱死了也甭想弄到,反正他們又不缺糧食吃。我補記完幾天的日記,就又在我的破本子上列了各種算式,計算著出發以來的開銷,直到小村姑把一大碗香噴噴的麵條端上來,我才做出萬分遺憾的樣子把我的破本子塞進書包。那小村姑挽著袖子,兩隻從肘關節開始裸出的小臂像衣槌那麼光滑、圓潤。我想像著剛才就是這兩隻好看的衣槌為我捶出了一大碗麵條,於是就吃得熱火朝天,滿頭大汗。古人確實聰明,他們曾說過:秀色可餐。吃完飯我準備告辭,推起車來發現前後輪胎都沒氣了,好像對我吃得又飽又滿意老大不高興似的。我和支書借氣筒給它們充氣,支書把氣筒遞給我,我剛要伸手去接,兩隻惡狗「呼啦」一下又撲了上來,掙得鐵鏈子「嘩嘩」響。支書呵斥它們:「日你娘的!人家用用又不要你的,你兩個狗日的瞎咋呼啥?人家大地方來的,稀罕你家這破氣筒?」兩隻狗漸漸平靜下來,只是喉嚨里還滾著嗚嚕嗚嚕的威脅。我心想這狗真他娘的該殺,另外支書家也一定有不少值得偷的好東西,像這世界一樣,只是這世界上值得偷的東西,諸如總統啊、部長啊、經理啊,都已被人偷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不大好偷又都防守嚴密,諸如一個錢包或是一個西瓜。要是像我一樣除了滿腦子愚蠢荒唐的念頭以外一無所有的話,支書就不用養狗啦!這世界上也就不用修那麼多的監獄什麼的啦!其實要是真偷什麼,此刻除了支書那可愛的、長著兩隻衣槌一樣手臂的女兒以外,我還是真的什麼也不想偷。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