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都屬於你》 第一部(4)
西庸如期而至,我看到他的時候,他坐在他的自行車後座上東張西望,車把上火車託運的小標籤兒迎風飄蕩。小城市的車站廣場上人山人海,賣小吃的、拉旅館生意的在人群里鑽來鑽去,廣場上一股人味兒。要是我們兜里的錢也像人那麼多,一把一把的、一堆一堆的、一撮一撮的,那這世界該有多美好!西庸的腳下放著一個大西瓜,他說這是北京頭撥上市的西瓜。西庸的可愛就在這兒,他以為我每到一地當地的西瓜就會比前一站晚熟一天,其實我一路上吃了數不清的西瓜,當然我是以偷著吃為主,買著吃為輔。不過為了感謝西庸的深情厚誼,我還是把那西瓜在地上摔開,掰著吃了,吃得西瓜汁順著我的大腿往下淌,吃得津津有味。「到底是北京的西瓜好吃。」我這麼說,實際上是為了安慰西庸。其實北京對我來說,並不比我的破自行車珍貴。你在那高樓大廈林立的城市中,在那麼多衣冠楚楚粉黛朱唇的人們中間,你在那麼多精力充沛才華出眾的人們中間,在那鬼火似的霓虹燈虛幻地閃爍的時候,你只會深切地感到自己是渺小的可憐蟲,除此以外你一無所有,你所能得到的只不過是你費勁巴力地找來的病態的友情、矯情,或許還有點兒同情。在那裡人人都像債主,人人又都好像負債纍纍,因對方而異罷了。在那臭烘烘的地鐵車站裡,人們爭先恐後地擠來擠去。儘管只有七八個人,也別指望他們排隊。鑽進地下的時候,人們就像暴露在太陽底下的一群蟑螂一樣蜂擁,似乎地下是安全所在,站台上全是免費的姑娘……西庸告我人們正在搶購,我以為大家在一夜之間全都富了起來,經過西庸的解釋,才知道原來貨幣不知他媽怎麼搞的,越來越不值錢,這一點名目我比較容易理解,反正達官貴人們搶國家,用不用購不知道,有關這方面誰也別想知道。也許有一天,某某部的長官就叫做某某董事長、某某經理,或者總老闆什麼的,剩下的就都屬於你了,什麼香煙呀、火柴呀、地鐵車票呀、手紙呀,反正剩下的不多,你就搶吧!也沒有什麼關於公平搶的原則,全看誰的肌肉發達了。於是火柴就憑副食本供應,一戶五盒。我總覺得害怕,因為看到那各種麻木不仁的無表情面孔時,你總覺得他們個個都像心懷鬼胎的逃犯,因為要殺人只一把菜刀不能算少,要放火一根火柴也不能說不夠。吃完西瓜我和西庸去找旅館,我們商定好好睡個覺,明天好早早動身。西庸激動異常,我不知在他的想像中路會是什麼樣,他沒說。我們找到一家旅館,雖然有點兒臟,但還說得過去,床位從五元到二十元不等。我們用十塊錢開了個雙人房間,服務員打開房門時我們倆不約而同地屏住了呼吸:床單上污跡斑斑,牆上還印著一道道捻臭蟲留下來的血跡。西庸想拿出床底下的臉盆去打熱水洗臉,一看那盆用來洗腳恐怕都得用強效去污粉刷上一天半會兒的。我們得知二十五元的房間里有浴缸,決定想辦法去洗個熱水澡。我們下樓來和女服務員周旋了一會兒,我奉承她如何漂亮的那些話,如果現在我還記得,我一定可以用來編一本《恭維大詞典》。終於那女服務員動了惻隱之心,告訴我們二零二房間的客人去看電影,她可以放我們進去洗,條件是越快越好。於是西庸在樓道里放哨,我先進去洗,我用熱水沖了一下,迅速地打上肥皂,再用熱水沖乾淨。這是我出發十幾天來第一次洗熱水澡,真是舒服得無以復加,我真想閉上眼睛多享受一會兒。想到西庸這會兒還跟蟈蟈似的在樓道里亂轉。我趕快擦乾身子爬出浴缸來接替西庸。「你可得快點兒,在這兒我們可不是什麼他媽的老爺。」我深知西庸的脾性,不放心地叮囑他一句。西庸像個老練的江湖大盜一樣不屑地說:「你放心吧!」說完他就哼著「我比你先到」什麼的就進去了,還他媽的「砰」一聲關上門,那氣派比主人還理直氣壯。我在樓道里轉了一會兒,覺得不會有什麼異常情況,加上剛剛洗過澡精神煥發,自我感覺十分的好,忍不住就又去找那女服務員聊天去了。她雖然不如我奉承的那麼漂亮,但高高的個頭,身材很苗條,我想去看看她是否夠「現代派」,如果真是也可以聊解無米之炊,全然忘記了為西庸站崗放哨的歷史使命。沒想到那小姑娘挺謹慎,她相信愛情什麼的一類玩意兒。在我還沒來得及裝扮成一個愛情大師以前,就聽見樓道那邊傳來一聲怒喝:「服務員!」接著又聽到西庸一聲緊似一聲的凄厲叫聲,我恍然覺得大事不好,趕緊往外跑,只見一個魯智深一般的大黑胖子一手提著西庸的耳朵,幾乎把他整個地提了起來,西庸渾身上下一絲不掛,那毛黲黲、黑不溜秋的小玩意兒在暗淡的燈光下變成一嘟嚕嘀里噹啷地亂晃著,嘴裡叫嚷著聽不清的什麼正向我們走來。女服務員「呀!」地大叫一聲,趕快用雙手捂著臉轉過身去。「這是咋回事兒?」那漢子對服務員厲聲問道。西庸還在慘叫著,身上未來得及洗掉的肥皂沫變成黏糊糊的液體淌到地面上慢慢地滲開。「什麼他娘的對不起,這小子怎麼進我房間的?」我趕快雙手奉上香煙,這香煙是西庸上路以前特意買的名牌。那漢子遲疑了一下接過煙,點火的當口放開了西庸的耳朵。西庸狼奔豕突地就往回跑,抱了他的衣服趕緊溜到樓上去了。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