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都屬於你》 第一部(5)
我跟那黑胖子軟一句硬一句地對付了半天,他總算回房間里去了。原來這傢伙在電影院里坐了一會兒就鼾聲大作,周圍的觀眾對他老大不滿,他動手和人打了起來,電影沒看完就跑了回來,本來懷著一肚子惡氣,進門一看一個乾瘦小夥子正站在他的浴缸里舒舒服服地搓背,還唱著什麼「我比你先到」,這漢子一個惡虎撲食上去就把西庸給拎出來了:「這是我的房間,你比我先到也不行——」我趕快上樓去看西庸,只見他一邊揉著耳朵一邊呻吟:「哎喲——我操他媽、哎喲——我操他媽。」看見我上來了又指著我罵開了:「你他媽的幹嗎去了?不給我看著點兒?哎喲——這有錢人真他媽的不是東西。」我突然覺得這事滑稽極了,就哈哈大笑起來。西庸開始還嘟嘟囔囔,一會兒也跟著我大笑起來……我們繼續前行,一路上插科打諢,說說笑笑不覺已經進入中南地區了。這裡的蚊子比起北方來更加缺少教養,我們夜裡露宿的時候不得不用雨衣把身體整個地包起來,一會兒就一身大汗,手、臉、小腿和腳等雨衣包不住的部位只好施捨給蚊子了。它們在我們頭頂上「嗡嗡」叫著,一次又一次地俯衝,向我們發動頑強的進攻。我只好用佛教中那個古老的捨身飼虎的故事來安慰自己,睡意矇矓中想到虎吃人也許是一口咬掉腦袋,不像這蚊子想讓你死可它們選擇的手段是凌遲,像反動統治階級似的……西庸急中生智,撿了些干樹枝,點著以後再撒上厚厚一層樹葉,把火悶滅用煙來熏蚊子,不知蚊子被熏死多少,反正我們被熏得夠嗆。遠遠看去,我們躺在一堆干樹枝中間,被濃煙覆蓋著,就像在製作他媽大號的熏臘腸。又繼續騎行了幾天,我們眼前出現了一片蒼翠的大山。公路在山間蜿蜒前伸,比起華北平原來,在這裡騎行可算是賞心悅目,這裡一眼望出去不過二百多米,前方不斷地刺激我們的想象力,使我們總是興沖沖地想騎過去飽覽前方展示給我們的新面孔。到了一片大山腳下,公路從一條巨大的山谷之間穿過,我們打開地圖,知道這裡是歷史上著名的兵家必爭之地,地形險惡,挾九里、武勝、平靖三關以衛中原,知書達禮的人們也把這塊地方作為中原文化和楚文化的分界點。西庸在這方面比我知道得多多了,他在某個大學術機關里打雜兒,耳濡目染漸漸地也「文化」起來,正巧他所在的機關里有人在做地域和文學的關係,同是中國人竟想找出一百多種不同的祖宗來,鬧得熱鬧異常。宿營也是喂蚊子,我們決定連夜前行,爭取明天能趕到前方一座避暑的小山好好地休整一下。西庸從北京出發幾天來還沒做過一次休整。他問我為什麼這樣奔命似的往前趕,我也不知道,反正我這一生就這麼趕來趕去的。夜裡騎行不出速度,加上山區墨黑一團,我們兩人只有一支手電筒,只好輪流有一人騎在後面,一手扶著車把,一手按著手電筒照明,兩輛車緊緊跟在一起,以防滾到路邊上的山溝里。不時有一種什麼鳥兒呼呼啦啦掠過我們頭頂,我想這一定不是什麼好鳥兒,和我們一樣,準是他媽的一種流浪鳥兒。天終於亮了,公路兩邊的自然風光很美。世界上有這麼美的自然風光,而人卻在受苦受難,真是造物主的不公平。要是沒有我們這樣又窮又勞累的流浪漢,這世界也許更美好,也許更枯燥,什麼事都可能發生的。農夫、小販、水牛、小孩和狗,一切都沐浴在晨曦之中。公路在山中時隱時現,晨霧在山澗中繚繞,峰迴路轉,樹木蒼翠。早晨的空氣濕潤、清涼,吸進肺里幾乎立即就讓人感覺到新的生命力。我覺得自由,心胸遼闊,無絲毫芥蒂之憂。騎行了一會兒,到了G山腳下,把自行車和不用的東西存放在山腳下的車站裡,我們開始上山。上山的方式很多,有人坐轎子,四個人抬著,有人僱人背著,有人坐滑竿,有人坐汽車,小汽車能坐幾個人,大汽車能坐幾十人,不過票價是一個人一塊錢,根據給窮人定的原則,兩個小時發一班。根據兩塊錢能吃六碗麵條的原則,我們倆只能選擇唯一適合我們的方式,走著上山,沿山路爬上一個半小時,近山頂時豁然開朗,各種式樣、各種顏色、各種年代的歐式別墅掩映在一片青翠之中。根據山口立的牌子介紹,山上有不少一九四九年以前大人物們的私人別墅,除了洋鬼子,最大的人物是「蔣委員長」,由此可見,這世界上凡是美好的地方都由各種大人物占著,古往今來大致如此。西庸有那家大學術機關發給他的工作證,我們兩人一路騙吃騙喝的時候,它起了不容低估的作用。我們管它叫做「黃牌兒」,在我們冒充為某個大人物派「下來」的時候,我們隨時準備用它警告任何敢於輕視我們的人們。當務之急是找個住的地方,看起來這次是一定要出手西庸的「黃牌兒」了。這麼多漂亮豪華的房子,風景是如此地媚人,而我們卻還要鋪破雨衣,鑽進臭睡袋,在星空下喂蚊子,這一事實讓我們難以接受。況且山上空氣潮濕,早晨露水冰涼,為了美好未來,我們決定好好保護我們的腰。儘管山上的別墅看起來大部分戒備森嚴,我們還是決心冒死一試。我們找到了管理處,接待人員非常客氣。西庸拿出了「黃牌兒」,希望他們可以免費地招待我們幾天。他說免費的都有人占著,我們只能去一幢唯一對遊人開放的小別墅,而那兒得要他媽的一大筆錢。西庸又強調了一下「黃牌兒」,那人接過一看,哈哈大笑起來。他順口說出一大串可以鎮倒西庸那「黃牌兒」的大機關的名字。沒辦法,我們只好暗示他我們和某個大人物的非同一般的關係、負有非同一般的使命等,沒想到他聽了以後大笑起來,告訴我們那大人物此刻就在山上:「要不要我為你們和他聯繫一下呀?」我們嚇得屁滾尿流,幸虧看起來他沒有要拉我們去對簿公堂的意思,我們趕快溜之大吉。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