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18
綠水街上新開了一家雜貨店,老闆是一個邋遢的中年男子,絡腮鬍,鬍鬚一直從臉上蔓延到喉結。破鑼嗓門,一說話雞蛋般大的喉結就上下滾動,顯得粗莽有力,人其實是溫和善良的,但是孩子們都怕他。老闆娘纖巧溫順,柳眉鳳眼,細聲細氣,見誰都是三分笑臉七分親切。夫妻二人站在一塊兒絕對是一種鮮明的對比,這樣的結合讓人嘖嘖稱奇。他們還有一個女兒,繼承了母親的長相,小巧精緻,討人喜歡。女孩總是坐在店門外,笑眯眯地注視著過往的行人。時間一長人們就發現女孩的眼神不正常,獃滯懵懂,暗淡無光。人們惋惜地說,原來是個傻子,可惜了一副好模樣。
這家雜貨店起的名兒叫「平安煙雜店」。小鎮的雜貨店都是不興掛牌立萬的,平安煙雜店開了先河。這對異鄉夫妻是頂會做生意的,當別的雜貨店還在賣皂角時他們已經開始賣洗髮香波了,當別的雜貨店也賣洗髮香波了他們又開始賣護髮素。他們卓有遠見,貨物暢銷,引領著潮流。
風箏也是平安煙雜店最先掛出來的。小鎮的孩子們都愛放風箏,風箏一般是家裡大人拿舊報紙裱糊的,講究一點的會拿嶄新的白紙;風箏的造型大同小異,一律呈「王」字形,區別僅僅在於有的風箏貼了一條尾巴,有的風箏貼了兩條尾巴。平安煙雜店出售的風箏卻大不一樣,有燕子,有鰻魚,有蜈蚣,還有孫悟空,花花綠綠,色彩繽紛。
小鎮人的生活一天一天地變化著,初時不太容易察覺,一兩年後不經意地回頭看看,才發現這變化觸目驚心天翻地覆。無論如何,日子是越過越豐富越過越滋潤了。
19
陳爽向父親要了五毛錢買了一隻鯉魚風箏。陳爽不會輕易向父親要錢,父親通常也不會給,而且會罵他。陳爽是趁父親打牌時去要的。父親難得手氣旺,嫌她在一旁礙事,就大方地給了他一塊錢。陳爽用餘下的錢買了一個大大泡泡糖和一把玻璃彈珠。
鯉魚風箏做得活靈活現,栩栩如生,鱗片描得層次分明,染成了硃紅色。陳爽興沖沖地跑回家拿給姐姐看,姐姐冷冷地瞅了一眼,說,小孩玩意兒,就再也不搭理他了。陳爽很泄氣,姐姐從來就不拿他當回事,總說他小孩家家,好像自己是個老奶奶似的。陳爽撇了撇嘴,趁姐姐不注意時翻了個白眼。
陳爽回到大街上,真是無聊,街道兩旁撐著衣桿,上面搭著衣服,正濕答答地向下滴水。陳爽舉著風箏在街上奔跑起來,一個婦人怕他撞翻衣桿,破口大罵,不許他在這裡瘋跑。陳爽的風箏掉到了地上,婦人折回屋去,陳爽迅速地沖晾曬的衣服上吐了口痰,然後若無其事地走開了。
學校的操場上有很多小孩在放風箏。有的風箏飛得老高老高,快鑽到雲朵里去了。陳爽又一次奔跑起來,從操場的一頭跑到另一頭,又從操場的另一頭跑回這一頭。硃紅色的鯉魚只是憑空打轉,要麼乾脆賴在地上,就是不肯往高處飛。陳爽無計可施,只有乾瞪眼生自己的氣,生鯉魚風箏的氣,生平安煙雜店的氣。
鯉魚風箏爬在地上,陳爽懶得再試。一個小胖子仰著頭從對面衝過來,一腳踩在了上面,喀地一聲。竹骨斷了,小胖子渾然不覺,還仰著頭望著天空。
你踩壞了我的風箏,你賠!陳爽追上去,搡了小胖子一把。
什麼?小胖子回過神來,看見地上的鯉魚風箏,赫然留著一個小腳印。小胖子說誰讓你扔那兒的,管我什麼事?怪你自己吧!
你賠不賠?陳爽惡狠狠地說。
怎麼,想打架嗎?
不等小胖子說完,陳爽已一拳揮出,小胖子的鼻血頓時涌了出來。小胖子說你玩真的!一把扔掉手中的棉線,抱著陳爽滾到了地上。
兩人扭打成一團。其他的孩子都圍了過來,女孩們叫著別打了,男孩們則鉚足了勁吶喊加油。小胖子的力氣比陳爽大,幾次把陳爽壓在身下,陳爽仗著身子靈活,又幾次反敗為勝。小胖子終於怕了,陳爽比他狠,拚命似的。小胖子用手背抹著鼻血,整張臉都鮮血淋漓的,像那條鯉魚風箏一樣紅得怵目驚心。
小胖子說你等著,我告你老師去。男孩們為陳爽大聲地鼓起掌來,小胖子則在一片噓聲中跑得無影無蹤。
陳爽像英雄般接受了男孩們的喝彩。他的手臂很痛,可是裝著若無其事。他撿起那隻鯉魚風箏仔細地端詳了一會兒,便狠狠地將它撕成了碎片。
20
老師要陳爽道歉,陳爽拒不道歉,他強硬地說是他先踩壞我的風箏的。老師說但是你先動手打人的。真是無法無天了,成小流氓了!陳爽咬緊了牙根說我沒錯。老師說好,你沒錯,我管不了你了,叫你家長領你回家自己管!
這件事肯定會捅到父親那裡去的。父親的巴掌比鐵還硬,下重手從不計後果。陳爽的眉頭擰成了一個結,駱章說你不該這樣的。
你也覺得我錯了?我壞?像老師說的那樣,是個小流氓嗎?陳爽激動地說,眼淚湧進了眼眶。他伸出手揩了一下。他並不是怕,也不時上心,他只是憤怒。人在憤怒時也會流淚的。
駱章說不是的。我只是覺得你不該打架,你瞧,你也受傷了。痛嗎?陳爽的手紫綠紫綠的。駱章拉過陳爽的手輕輕地呵了口氣。
陳爽抽回手說,我不要你假惺惺地對我好!你們說我是小流氓我就是小流氓,我不在乎!我一點都不在乎。
陳爽的話讓駱章難過了。駱章的鼻子酸酸的,他說無論怎樣我都站在你這一邊。我們永遠都是好朋友。
21
父親大發雷霆,這是必然的事。父親用竹椏枝抽他,每一下都吃到肉里去了,如果不是姐姐求情,父親說不準會抽死他。
姐姐為他搽藥膏時忍不住哭了。剛開始姐姐還強忍著不出聲,後來就嚶嚶地不加掩飾了。姐姐是個不動聲色的人,連姐姐都心痛得哭了,可想而知父親下手有多狠。
陳爽為姐姐擦去了眼淚,擠出一個笑容,安慰姐姐說,姐,你別哭,我沒事。
還說沒事,屁股都開花了。姐姐輕輕地說,彷彿大點聲也會刺痛他似的。你呀,別太淘氣,爸爸要真生氣,姐姐也沒法子。
姐,你說爸爸是不是挺恨我的?
又說傻話了。爸爸關心你才打你罵你。你要乖,別總做傻事,爸爸自然就不會再打你罵你了。
不是這樣的,反正我是爸爸從垃圾堆里撿來的,有沒有我他都無所謂。我只是不懂爸爸為什麼恨我。
你再胡說我可生氣了!
陳爽不怕爸爸生氣,可是他怕姐姐生氣。他噤了聲,心裡卻還這麼想著。想著想著頭就痛了,屁股也痛了,四肢百骸都痛了。怎麼想也想不明白,於是就一邊呻吟一邊嘆氣了。
22
從平安煙雜店經過時,陳爽的屁股又開始隱隱作痛。傷口早已癒合,結了痂,連痂也新陳代謝過了,那痛就顯得有點故弄玄虛,有點神經質,有點像從骨頭縫裡爬出來的意思。陳爽恨恨地盯了平安煙雜店一眼。漂亮的傻子小姑娘正笑眯眯地望著他,眼睛眯成了一道縫,好脾氣地笑眯眯地望著他。老闆和老闆娘正忙著和別人討價還價。平安煙雜店總是熱熱鬧鬧的,人來人往的,生意興隆的。老闆和老闆娘總是溫和熱情的。可是一看到他們溫和熱情的模樣,陳爽的氣就不打一處來。陳爽對駱章說,我恨死他們了!陳爽摸了摸屁股,屁股下面像有一條小蟲子在蠢蠢欲動,要不是他們故意挑給他一隻不會飛的風箏,他就不會和別人打架,老師就不會罵他小流氓,他更不會挨父親的一頓暴打。所以都要怪他們,他們是早有預謀的,心若蛇蠍啊。就難怪他們的女兒是傻子了。他們的女兒要不成傻子,這世上就沒有傻子了。陳爽一個字一個字地對駱章說:你看吧,遲早有一天我會一把火把他們的鋪子燒成灰!陳爽說完這句話后就望著一臉詫異的駱章嘿嘿地笑,太陽穴爆出一根筋,一抽一抽的,既邪惡又亢奮,讓人突然間感到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