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苦逼的人還沒回到家
雪停的時候,宇文燕一行已經冒雪行走了一天。
今天早上,宇文燕起來一看,雪終於停了,不由地舒了一口長氣。
這漫漫歸途終於又可以繼續下去,早一天返家,就早一天擺脫這排遣不散的煩惱和憂愁,苦難和悲傷。
無論如何,家總是飄零的人有意無意會想起來的最後的歸宿和溫暖,不管那個家裡還有什麼。
原先浩浩蕩蕩的隊伍經過烏龍廟一番變故,只剩下零零落落十幾個人。死的死了,逃的逃了,沒有死沒有逃的也疲憊不堪,麻木不仁了。
死亡不是最可怕的事,最可怕的是死亡之前那一段漫長的無可奈何的時間。
臨刑,是死神對生命的戲弄。
你明知道死亡尾隨在你的左右,睜著它幽深的眼睛,慘白的獠牙,死死地盯著你,隨時都準備伸出它的巨口,一口把你吞噬。
你吃完早餐放下碗時不知道自己午時還能不能再抓起碗,你看到前面遙遠的村落和山澗的時候,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到那裡,不知道即使到了那裡,那裡又有什麼正等待著你。
你騎在馬上款款地行走,每一步都向死亡靠近,死亡就象空中無形的空氣,無時不在無處不在,你吸進去吐出來,你躺下身子眼皮就合上了,但是你卻睡不著,你害怕死亡就在你睡著的時候,從你的體內抽去生命。
你以為你是不怕死的,你說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你說大不了我和你拼了。
只有等到現在夜深入靜,你獨自面對四周無邊的黑暗,面對你自己在黑暗中,怔怔地注視著自己的那雙眼睛,你不寒而慄,這才知道活著有多麼美好。
每一點細微的東西都會不由自主地落進你的腦海,你會想起某年某日某人對你說過的一句話,想起很久以前一張陌生的臉孔鄙夷地瞥了你一眼,想起一枝花被你的手拋落時緩慢安詳的姿勢,一個人擦肩而過時隨意地回頭看了你一眼,一滴水滴進陶罐里的沉悶空落的聲響。
你覺得這一切都是那麼美好,又那麼遙遠,你伸出手去想抓住它們,然後在一瞬間,你心底有一種深切悠長的嘆息說完了,完了。
這一切都註定和你相隔遙遠,你甚至都不能確定這真是你的經歷,還只是你的想象,你就有一種想哭的感覺。
死不是可怕的事,一柄劍突然削過你的頸項,你還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還不知死是怎麼回事的時候,你最後一眼看到鮮血在眼前飛濺,死這時是一種蕩氣迴腸的淋漓和快意,你死了,一切就是這麼簡單。
可怕的是對死的思索、體驗和等待,對死的一往情深的顧盼。
你想轉開你的視線都不可能,死活生生寫在你的面前,讓你慢慢摸出它的形狀,感受它的冷暖,分辨它的顏色和嗅出它的氣味,你甚至舔到了它那種帶鐵鏽味的徹骨的冰冷。
你對它了解愈深就愈難以自拔,彷彿已經消融成你的身影,你每一次看著它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忍不住就要哆嗦一下。
這種對死亡的等待是可怕的,就象陌生人對你的傷害永遠抵不上你最信任最熟悉的人對你的傷害。
你在呆愣中突然感覺到你手中的一切,你以往所有的日子相加起來的酸甜苦辣,從你的手中煙消雲散,你變得一無所有。你絕望了,你想以死解脫,然後發現,死卻是你最熟悉的東西,是你從娘胎帶出來的,始終如影隨形。
你開始懷疑,不知道它會不會也突然背叛了你,你變得如同一塊泥土,一根草,毫無價值地飄去,人最深的絕望就是這種臨死前發現自己毫無價值的絕望,這種甚至連絕望也沒有的絕望。
對死的這種絕望是可怕的,它和對死的等待一起,慢慢地折磨著消融著人的意志。
終於有那麼一個片刻,一切都結束了,人再也承受不了,或者自戳以求結果儘早到來,或者變成一個軀殼,一個沒有生命的軀殼,像秋天的落葉被風掃著那樣被一種無形的東西往前推著,沒有痛苦沒有歡樂沒有苦惱沒有絕望,甚至連麻木也變得那麼輕飄飄了。
生命就像是隨風飄零的偶遇,不知道會定格在哪裡。
一行人低著頭往前行走,誰也不想說話,前面不時傳來宇文燕艱難的哆嗽聲。
雪融化之後露出下面堅硬的冰凍的泥土,在陽光下閃著刺人眼睛的亮光。
原先跟隨著的那些人,大都已經死了,沒有死的,發覺天道教眼下的目標只是快哉山莊,他們一定是認定飄香劍的下落只有宇文燕知道,他們不和他做最後的了斷,如果那樣,飄香劍的下落就永遠沒人知道了,他們盯著他,騷擾他,等著他崩潰。
那些門派的人知道,自己現在沒有可能也沒必要去奪飄香劍了,這種時候,誰拿著飄香劍還不就等於把天道教的目光轉向自己,還不等於是奪過來一個閻王?
於是,他們各自找了一個借口,趁著黑夜,悄悄地向四處逃散了。
宇文燕淡淡一笑,對這一切,他既然早已預料又有什麼好奇怪的。
而且,他心裡甚至有些快慰,跟隨自己的人越少,就意味著要他承擔的責任越少,要求他做的事情越少,他就有更多的自由,可以由著自己的性情去做。
他想,自己這一輩子,似乎一直活在別人的要求里,爹爹活著的時候爹爹要求,爹爹不在了弟子們要求,現在連弟子也大多不在了,但無形的要求還在,他要回家,要把爹爹安葬,他不能一走了之。
什麼時候,他的每一天才是他自己的?他搖了搖頭。
這是一個殘忍的想法,隱含著對死者對蒙大哥的幸災樂禍式的背叛,所以閃現這個念頭時,宇文燕自己都嚇了一跳,他往四周看看,害怕有人窺破自己的想法,等到發現其他人都顧自默默行走的時候,他才噓了口氣。
他告誡自己,死的人多了並不是一種解脫,而是意味著你要擔起更大的責任,既要對生者負責,也要對死者負責,要以血償血,給他們報仇,因為他們是你的兄弟,是為了你和你們的快哉山莊而死的,為了護送你父親的棺槨而死的。
想到以血償血,他似乎聽到刀劍鏗鏘的聲音,忍不住皺了一下眉頭。
他輕聲呢喃著:「騎了馬提了槍,走遍天下是家鄉,唉。」
氣血上涌,他在馬背上劇烈地咳嗽起來,等他抬起頭,看到一雙關切的目光正注視著他。
「蒙大哥!」他差一點叫出聲來。
然後看清呂不空圍滿鬍鬚的臉,他笑了一下。
他從腰間取下一個酒壺,灌了兩口。現在已沒有人跑前跑后替他送酒了,剩下的五個家丁小心地護衛著載棺槨的馬車,誰也分不開身。他把酒壺遞給呂不空。
「喝酒,喝酒!」
呂不空接過去,也是猛灌了兩口。
兩個人在馬上遞來遞去,一壺酒很快就喝乾了。
呂不空把酒壺隨手一扔,兩個人在馬上突然哈哈大笑,笑聲震得路旁樹上的殘雪,紛紛往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