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記憶,四年忘卻》六十六(1)
一年後,老孫又找到了新的工作,在一家香港人的廣告公司里作項目經理,什麼項目經理,只是叫得好聽,其實就是一推銷員。於是,他又恢復了螞蟻的生活,象鄉野的狗追逐骨頭和大糞一樣,重新追逐起客戶和紙幣。有些時候,坐著計程車回家,他覺得不是行駛在一條擁擠的馬路上,而是捲入了一條物慾與獸慾合併的河流,瘋狂而沒有止歇,帶著他奔騰、咆哮而去,而自己卻無力抗爭,如翻起的水花一樣消逝。秋天又來了,獨自回到家,先把所有的燈打開,再把電視機打開,調到中央台新聞頻道,不是為了看,只是為了讓房間里有點聲音,有點人氣,再打開窗透氣,看著窗外,燈光映著落了一地的葉子,樓上小菜場的阿姨訓斥她兒子的聲音傳送過來,讓人覺得這個世界很正常地在運轉。他有時想,如果秋天院子里沒有落葉,電視里不再有中央台新聞,樓上小菜場的阿姨不再訓斥她的兒子,那他極有可能瘋掉。黑暗的天空,沒有月亮的晚上,只有一夜,他想起了過往的一些日子,人,快樂,和一點溫暖。他念叨,與其相濡以沫,何不相忘於江湖。他讀到一首詩:麵疙瘩愛上了蔥花,蔥花又愛上胡蘿蔔,胡蘿蔔愛上蒜頭,大蒜頭又愛上了辣椒粉,辣椒粉愛上了豆腐渣,豆腐渣愛上了大頭菜,麵疙瘩、蔥花、胡蘿蔔、蒜頭、辣椒粉、豆腐渣、大頭菜一起向水博士講述情感水博士一聲不啃他拿起勺子把他們倒進鐵鍋攪成了一鍋湯電話那頭傳來父親沙啞的喉嚨,不管發生什麼,他都照例要給孤單在外的孩子打電話的,兒子啊,來冷空氣了,明天要降溫4度,別忘了加衣服。有時,母親偷偷來給他的空曠的小房子打掃一下,留下一張小字條,給你炒了兩個小菜在冰箱里,一個是魚香肉絲,一個蒜泥雞毛菜。某個下雨的周五晚,聽著窗戶上的雨點聲,老孫想次日去看看老爹老媽。清晨的時候,街上還是飄蕩著牛毛細雨,他打算走到復旦大學後門的小街上買點東西回家,一走上這條稔熟的小街,他就想起只有這條街上是種柳樹的,其它地方都種梧桐樹,他就這麼想著走著,走著想著,眼睛的餘光摹地看到一個人,那人站在街對面扶著自行車,不動,望著他。竟是田曉安。田曉安還戴著雨披,她先看到老孫的,她就停下來,下意識地把雨帽摘掉,露出一頭烏髮,劉海還是當年的樣子,只是頭髮剪短了許多,削到耳根,並且人也略微胖了一點。老孫沒看過往汽車就大步走過街去,一輛呼嘯而過的助動車幾乎擦到老孫,那人在急馳中沒忘丟下一句滬罵XX,揚長而去。老孫說,你…好…;田曉安說,你…也好…現在,過得怎麼樣?行,那就好,那就好。兩人實在不知該說什麼了,田曉安就推著自行車慢慢地走開去,老孫跟上去,雨稀稀拉拉地不起勁地飄著,給兩人突然的窘迫蒙上了一層面紗,老孫的眼鏡鏡片上起了一層霧氣,過了好一陣子,大概也並不是很長的時間,田曉安伸手抹了一把自行車坐墊上的雨珠,那我走了,她把眼睛散漫地放在馬路邊的一個水果攤上,然後再望了一眼老孫,很淡地說了"再會",就推著車過馬路那邊去了,再蹬腿上車,在雨中一點一點踩遠了,老孫望著那小小的諳熟的背影,宛如那年春節,他送她回家的輪船上,看她提著行李走進檢票口的身影,消失在茫茫人流中,不知什麼時候眼睛濕潤了。老孫也沒有問她騎車去哪裡,幹什麼去,現在住在哪裡,她也不會問老孫。有一刻,他有一種衝動,想往前去,大聲喊住她,讓她別再流離,讓她永遠別再離開自己,但又有一股更大的力量在黑暗中拉著他,使他釘在原地,這種讓人窒息得無法透氣的感覺,使他的眼淚居然慢慢流下來了,他不曉得在人生的長路上,還會再遇見她吧,一個和他曾經共枕細語的人,而今卻連拉手說話的緣份都沒有了。他暗笑自己越來越軟弱的同時,又更軟弱地,甚至有點恐懼地想到,今年居然是認識田曉安的七個年頭了,七年前的夏末,他們也在這條小街上相識,那還在復旦讀書,浸在夏末的蘊熱之中;第二年他們相愛,住在各自的大學宿舍里;第三年結婚,喝喜酒的人都不知現在何處;第五年離婚,在民政局裡排隊;那年,他遇見陶小瀾;第七年的邂逅,不知不覺中,懵懵然,自己年輕時最重要的年頭居然是以一個女人為時間坐標設定的,太荒唐了。他一直漫無目的地往前走著,連要買東西的事都忘記了,那些柳樹還在往下滴水,他就在這滴水的樹下。他想起這七年的光陰,象黑暗裡連放的幻燈片一樣,閃動起來。那個在父母面前的好學生,那個從學校出來追逐名利的自己,那個和田曉安相守的自己,那個經不起誘惑的自己,那個在雪域被陶小瀾吸引得無法自拔的自己,那個找趙鐵牛飲酒作樂的自己,那個時而正經時而荒唐的自己,那個捲入社會瘋狂運轉軌道的自己,那個越來越無法安靜下來的自己,如被沸水煎熬的蠶蛹一樣,一個個死掉了,幻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