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門蒼涼――尋找張惠康(1)
5月。上海城沉浸在溫潤的陽光里,車水馬龍從鋼筋水泥的陰影中穿梭而過。曹楊新村。一位衣著襤褸的中年男子拘謹地坐在太陽傘下,神情木然地守著破舊的小攤位。「喂,買彩票。」一名手挎菜籃的婦女沖他嚷,中年男子像剛從夢中驚醒,緩緩揚起一張臃腫而遲滯的臉。他叫張惠康。前中國足球隊守門員。十二年前,在漢城奧運會上,他曾英勇而敏捷地奮力抵擋聯邦德國隊的克林斯曼們一次次子彈般的射門。一我在烈日下疲憊且絕望地走著。從抵達這座城市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自己必須找到一個人。我此行的任務是採訪一項全國性賽事,每逢碰見上海記者,我總是急切地問:知道張惠康的下落嗎?他們茫然地搖搖頭。我黯然地想:一位退隱多年的遲暮英雄,就這般雁過無痕地消逝了嗎?但在我心裡,這位80年代的亞洲最佳守門員依然身手矯健。在中國足球最恥辱的歲月里,他始終悲愴地獨自把守著最後一道關隘。當他神色凄涼地跪在草地上時,我們曾與他一同流著淚。我執拗地想:只要張惠康還活著,我就一定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他。哪怕是大海撈針。幾經輾轉,我來到了曹楊新村。滄桑風雨早已將張惠康的名氣洗刷殆盡,這一帶的人提起昔日國門時猶如天寶宮女說舊事。「張惠康在車站附近賣報呢。」一名服裝店老闆淡淡地說,眼皮都不抬。「儂莫非想去他的小店裡買便宜香煙?」幾名賣海鮮的女攤主朝我肆無忌憚地大笑,彷彿我是個傻子。一位照相館老闆聽說我的來意后,熱情地請我到店裡歇歇。他說他親眼看著張惠康長大的,「阿康這孩子從小就不怕死,什麼魚躍撲球之類的驚險動作都敢做,弄得身上青一塊紫一塊。弄堂里的孩子們都很佩服他。」他說張惠康住曹楊六村,末了還補充一句:阿康如今已經有點傻了。這句話像鋼針般將我深深刺痛。我的心臟開始劇烈地抽搐。二老態龍鐘的中年男人像木偶坐著,懨懨欲睡。都市的繁華跟他無關。我蹲在柵欄邊,獃獃望著馬路對面的他。許多年前,少年的我也曾這般出神地守候在電視機前,如痴如醉地看他飛身撲擋疾風驟雨般的射來的足球。蒼茫歲月已將敏捷的身影吞噬。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誰還能辨識出這個潦倒庸碌的男人?暮色像一張大網緩緩撒下。張惠康慢騰騰地收拾著攤位,拖著手推車往住宅小區里走。我追了上去。我說阿康我是你的球迷想跟你聊聊天。一絲亮色在阿康麻木的眼神中稍縱即逝。他平靜而憨厚地笑著說,好呵好呵,說罷他佝僂著腰,手腳笨拙地將手推車搬進自家的小木房。阿康扛起一張舊長凳,拉我到住宅區門口坐下。他轉身到父親開的雜貨店裡拿了一罐雪碧,硬塞在我手裡,隨後氣喘吁吁地坐在凳上,不停擦著汗。我看見他穿著一件劣質的舊襯衫,腰間的皮帶已經泛白,心中忍不住一陣酸楚。我的許多話全梗在嗓子眼,只問:阿康,這些年還好嗎?阿康凄然一笑,說:很好,很好。三窗外,華燈初上。我和阿康坐在一家嘈雜的小餐館里,相對無言。人來人往,沒有誰認出這位昔日名聲赫赫的國門。阿康木訥、樸實,話極少。我們一杯接一杯地喝著悶酒。阿康蠕動的嘴唇間或冒出一些零星的話語,像一位窮人傷感地回憶著多年前的一場盛宴。如煙往事像泛黃的日曆漸次展開……1990年亞運會,中國隊在國慶之夜負於弱旅泰國隊,之後全隊解散;1991年阿康赴香港南華隊踢球,在比賽中頭撞門柱受重傷;1993年退役失業至今。「那回我撞中門柱,感覺腦袋像被斧頭劈裂似的,然後什麼都不知道了。」醫生告訴阿康,這是神經性腦震蕩。為此他吃了整整十年葯,直到現在。阿康抖索著手點燃了一支煙,長吁了一口氣。他說這傷其實不算啥,1987年為爭奪奧運會出線權,隊友唐堯東頂頭槌時險些把眼撞瞎,那才叫慘烈。在裊裊升騰的煙霧中,阿康的臉龐變得模糊而遙遠。他說,我這一輩子都記得那屆奧運會,那時我們丟的第一個球是克林斯曼打進的,他在禁區外晃過郭億軍,停了一下,我以為他不會射門,不料他拔腳遠射,那球進得的確漂亮,我無話可說。阿康痴痴地坐著,一臉悲慟,晦暗的記憶像藤蔓般將他絞痛。可我知道,眼前這個一身贅肉的遲鈍的中年人,是那屆被布拉特斥之為「最沒有進取心」的中國隊中唯一的勇士。若非他多次救險,鼎盛時期的聯邦德國隊絕不止攻進三個球,而中國隊末戰逼平突尼西亞隊獲得可憐的一分,也同樣依賴他的出色表現。我問阿康哪場比賽最難忘。阿康語無倫次地說:新加坡,卡達。我明白阿康的意思,1989年在新加坡舉行的世界盃外圍賽上,最後一役只要戰平卡達即可出線,那場賽正是阿康把守龍門。可是「黑色三分鐘」出現了……阿康說,比賽完后我們都哭了。一輩子只有一次的機會,就這麼葬送了。我在瞬間察覺了自己的殘忍。面對一位大腦嚴重受損的退役門將,卻一次次揭開他心底的傷疤,讓他在記憶的廢墟中努力地搜尋殘骸。這是我最痛苦的一次採訪。我沉默著。而阿康仍像祥林嫂般翻來覆去地說:我守門守得不好,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