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門蒼涼――尋找張惠康(2)
四夜色漸濃,飲食男女們像潮汐般散去,只剩我和張惠康坐在空寂的餐館里。百無聊賴的女招待放著席琳迪翁演唱的《泰坦尼克號》主題曲。阿康面無表情地坐著,兩眼發直。我不知道,當年他含淚告別綠茵場時,心情是否像冰海沉船般無助而絕望。阿康幾乎不動筷子。我難過地說:阿康,多吃點菜。他苦笑著搖搖頭,我不能再多吃了,現在別人都叫我胖子,其實我在國家隊時挺瘦的。其實阿康離足球已經很遠了。這些年他除了賣彩票就是看雜貨店,他只知道每逢甲A如火如荼地開戰時,店裡的顧客就特別少。一撥又一撥的申花球迷從面前匆匆而過,而他只能神情落寞地枯坐在櫃檯前,像個退休的老人。但是足球仍是阿康生命的臍帶,他常在夜深人靜時躲進自己的房間,在英超意甲中獨自沉醉,看舒梅切爾,看帕柳卡,看布馮。出師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淚滿襟。阿康抑鬱地說:要是不受傷,我還能多踢幾年球。今年春節時,八一隊設在廣西北海的足球學校曾邀請阿康當守門員教練,但他婉拒了。他寧願日復一日地固守著他那冷清的攤點,一如球門邊寂寞的守望者。餐桌上的燭火搖曳不定,阿康垂著頭,意興闌珊地默默抽煙。我說我認識一些甲級隊的主教練,以後我向他們推薦你,好嗎?阿康的臉在燭光映照下忽明忽暗,似在側耳傾聽多年前的漁陽鼙鼓,他的眼中隱現出一層血性的光澤,但很快,目光黯淡了下去。他悲哀地笑著,搖搖頭。我的心朝著深淵不斷下墜。歲月能夠摧毀一切。我知道,失敗和傷病已經像刺客般扼死了阿康最後的激情。足球沉重得讓人窒息。我想換個輕鬆些的話題,便問阿康成家了沒有。阿康靦腆地說連女朋友都還沒有,他說家裡現在很冷清,要是自己結婚的話就會熱鬧多了。「等我結婚時,一定要請以前的隊友和教練來喝喜酒。」心地單純得像孩子的阿康其實很渴盼家庭生活。韶華易逝,鮮花早不屬於眼前這個貧賽落泊的阿康了。阿康跟我聊天時常常走神,神情恍惚語言含混,令我時時想起自己正在採訪一位病人。只有談起足球時,他的思維才變得異常清晰。足球是個魔鬼,將阿康的一輩子烙傷。五夜霧像白色的孤魂在街巷間遊盪。我和阿康搖搖晃晃地走著,阿康手上拎著兩袋打包的剩菜。我說你的隊友李輝這會正帶隊在我們南寧打甲B吶,阿康嗯了一聲,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他莫名其妙地冒出一句:我在國家隊時的球衣弄丟了。穿過昏暗的樓梯,我們來到了阿康家中。阿康的母親見有客人來,趕緊手忙腳亂地端上一碟西瓜。老人和阿康一樣樸實,她以前曾為兒子的出息高興得掉淚,可現在,她已悲傷得無話可說。老人擦著眼淚說:謝謝你還記得阿康,好久沒有記者來看阿康了。我說阿康你以前的獎盃在哪兒?阿康搬開客廳里亂糟糟的雜物,在一個舊紙箱里費勁地掏。1988年全國金球獎、1987年最佳陣容、1987年長城杯……最大的一尊是1988年第九屆亞洲杯最佳守門員獎盃,那年在卡達多哈,中國隊獲得第四名。阿康不安地搓著手,說客廳太窄了,只好順手塞到角落。鏽蝕的獎盃上塵埃密布。在平民張惠康的眼裡,它猶如一件年代悠久的出土文物,冷峻而冰涼。我說阿康你向廣西球迷問聲好吧。阿康俯在桌子上冥思許久,終於寫下一句「祝中國足球有一個輝煌的明天」。我知道,阿康還有一個不死的夢。六阿康執意要送我下樓。他說有的球迷為了看他,特意橫穿大半個上海到他的小店裡買煙,每次都讓他很感動。何況我從廣西來。樓下一片漆黑,阿康挪著不太靈便的身軀走出很遠,幫我找了一輛計程車。車燈刷地亮了,阿康似乎有些驚惶,步履蹣跚地閃在一邊。他費力地彎下高大肥胖的身子,隔著車窗朝我揮手告別。剎那間,我發覺他的背駝得厲害,頭髮也掉了許多。我痛苦地扭過頭,對司機說:開車。都市的迷離燈光像磷火般撲來,又倏然飄遠。我的眼淚無聲地滲出。後記歲月如歌。張惠康的歲月,是悲歌。多少年來,國足始終是我們憤憤唾罵的對象。我們滿腔憤怒,我們痛心疾首,但卻甚少想過:他們的感受如何?他們的命運如何?面對晚景凄涼的失敗者,我們該如何幫助他們走出沼澤地帶?張惠康是計劃經濟時代的守門員,他沒能趕上職業聯賽的好時光。但願他是最後一個悲劇的承受者。讓我們充滿敬意地目送每一個曾為中國足球鞠躬盡瘁的蒼老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