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像孤單(1)

雕像孤單(1)

(1)薩拉曼卡是怎麼一個地方?除了一所與城一樣大的薩拉曼卡大學,我想它剩不下什麼別的東西。當然,還有一條不敢小看的河;因為一部有趣的異色的書,它的題目是《托爾美斯河上的拉撒路》(LazarillodeTormes)——乃是世界流浪漢小說的鼻祖;所以這條跨著一座石頭羅馬橋的淺淺的河,也就成了一處文學聖地。所以,我怎麼也得去河邊瞻仰一番。只是,直到走到河邊的那一刻為止,我還沒有讀過這部小說。我是在二月十五日反戰大遊行的次日,到達薩拉曼卡的。急急看了前一天遊行的報道,就趕快跑去看河。夕陽下,那河水粼粼閃爍,如一條碎裂的玻璃。戰爭就要來了。人們拼盡了力氣,但沒能阻止住它。費了漫長時光建立起來的民主,望著河流我想,原來就象這玻璃一樣,又薄又脆。當玻璃被粗暴地打碎的時候,世界並沒有捍衛民主。走向羅馬橋必須路過一所教堂。本來,去托爾美斯河回味憑弔有趣的流浪兒拉撒路該是一件快事;但伊拉克的災難使人心裡沉重。沿河岸繞著半圓的城牆,我們打聽著,走得很累。一路上到處看見廣場和建筑前的雕像。我一邊走,一邊隨意瀏覽,大多都不知道是屬於誰的。走到橋頭也看見一組銅像,是一對流浪漢。一個小孩,牽著一個盲人老頭的手,朝著前途行走。塑像筆法粗曠,稜線滑圓,眼神和姿態都很籠統,有點模仿羅丹。我在台基上坐下,掏出帶來的小說讀起來。書極易讀,我不知不覺讀了進去。確實,不管怎麼苛刻也得把它評為名著。它不僅成書年頭古老(16世紀中葉),而且作者不詳,成書過程奇特。一般公認它是流浪漢小說的鼻祖,不僅如此,由於拉撒路這個流浪兒典型太精彩、小說的敘事方式又太簡單——一共兩人:流浪兒的惡主總是更換不歇,流浪兒的噩運隨之巡迴不已——所以,一切有過流浪經歷、或者乾脆所有倒過霉的人,就忍不住狗尾續貂的衝動。這樣,無名氏們在篇尾大逞才華,傾倒個人獨特痛苦,模仿前輩嘲諷文風,讓倒霉花樣翻新,使名著生命不老。我很快就讀完了。起身再打量這座流浪者的豐碑,覺得雕像完全沒有文本的詼諧。它不單單略過細節不畫眉眼,我覺得塑像者根本沒有表達什麼詼諧幽默。小孩是無表情的,甚至沒有痛苦。老頭則更是中性,全然沒有書中那種——因饑寒交加滋生的惡毒。我不置可否,反正我讀的不是原文,誰知道究竟是書寫得過於油腔滑調,還是這種羅丹式的藝術太模稜兩可?反正這銅像高高立在托爾美斯的河岸上,和優雅古老的羅馬橋作伴,宛似漫漫古代的橋頭堡。看了一陣羅馬橋,又在河邊遛躂了一會,我們往回走。順著河岸半個時辰,又回到了那個正前方立著一座雕像的教堂。一天的事結束了,我們走近雕像,還是在台座上坐下,摸出一個波卡迪奧(就是一個冷麵包,夾著一層硬乳酪),吃了起來。薩拉曼卡的市街,亮起了黃的和銀色的燈,就在這時天黑了。(2)這一尊不似剛才流浪漢的烏黑,它是常見的那種青綠銅像。一個披髮的哲人,長髯披髮,衣裾飄拂,俯身看著下面的大學城。光線很暗,看不清他的眉眼和神情。仔細辨認了銘文才知道,這第二座雕像不是別人,正是薩拉曼卡學派的弗朗西斯科·徳·維多利亞修士(FranciscodeVitoria)。十六世紀,針對西班牙對美洲實施的大規模殖民過程,特別對其中的可怕奴役、大量屠殺、以及對印第安人的人性否認,薩拉曼卡大學的一批天主教神學家曾勇敢地批判不義的祖國,他們不畏王權和神權,顯示了人類的良知。1539年,維多利亞修士發表《論神學》,否認教皇把美洲贈送給西班牙國王的詔書合法。他說,耶穌從未把世俗權力賜予個人,教皇也無權處理他人的財產土地。美洲是有人居住的土地,本地居民擁有對土地的一切自然權利。西班牙無權借口傳播基督教,對美洲發動戰爭。那時,西班牙王國的宗教裁判所每天都在用火刑處死異端。殖民主義以神聖的名義,在拉丁美洲大肆屠殺掠奪。人們不能想象,他們究竟是冒著極大的恐怖,還是那個時代也存在一定的言論空間——後人只知道,維多利亞修士和薩拉曼卡的人道主義先驅們,為視為劣等非人的印第安種族,實行過偉大的辯護。居然我就坐在他腳下!……我大吃一驚。如今讀著他的話如讀天書,不僅無人聽,而且讀不懂。在遙遠的古代矗立的良知,使我感到一種被連根拔起的震撼。它使我亢奮而緊張,心裡交叉涌著尊嚴和羞恥。如今,全世界都默認地注視著一個大國對一個小國施暴。他們以國際的名義,把弱者的土地和石油,贈送給正在犯罪的強盜。只因為強盜的武器,只因為強盜的恫嚇。五百年前維多利亞修士的一系列名言值得重新背誦:「如果臣民意識到戰爭的非正義性就不該前去打仗,哪怕受遣於君主的命令。」「一切民族都有權自我管理,選擇他們喜歡的政治制度,哪怕選擇的不是最好的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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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承志新散文:鮮花的廢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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