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頑童時代》第二章(3)
他曾在步兵學校呆過一段,任軍事研究室主任。這位行伍出身的將軍,毅然決然,把他的女兒領進一個鐵馬金戈征戰殺伐的世界。我的生活日程被安排得滿滿的,已經沒有空隙去恨爸爸,甚至連哭的機會也沒有。他逼我練拳腳,教我騎馬,要我爬山,爸爸做事很極端,凡是他要求的,我必須百分之百做到。我的身子骨很快就強健起來,真可以「動如脫兔,坐如泰山」了。每天,我必須寫夠三十個大字:手中捏只鴿蛋,筆頭掛串銅錢,臂彎上還要放碗水。爸爸常站在我背後,出其不意地抽我的毛筆,只要被抽走,我就得再加寫十個字……他要我讀書,文章由他親自選,大多選自《史記》、《左傳》、《資治通鑒》……如果說,童年的我,心中依然能享有一片孩子的天地,那是媽媽描出的。放寒假了,媽媽妹妹和弟弟都回來了,家中熱鬧起來,總是有歌有笑聲。爸爸從來嚴肅的眼睛,變得十分柔和。除了凌晨教我打拳,下午往我大字簿上畫圈,他並不拉我去「運籌帷幄」。重慶有時也下雪,很冷,大家晚上都不出門。那晚,全家正圍了火盆坐。炭火紅起來時,媽媽開始講故事了。那是說一個美麗的小公主,如何歷盡磨難,救他那十二個哥哥的故事,她的哥哥們被魔法變成了野天鵝……這個動人的傳說牽引著我,讓我使勁往媽媽跟前湊。「再講一個,媽媽。」麗珠一邊抹眼淚,一面請求。「讓麗絲念吧。」媽媽說,「她跟著爸爸,學了好多東西,比麗珠懂事多了。」她遞給我一本書,翻開其中一頁。那是安徒生的《海的女兒》。我開始讀:「從前……」讀到人魚姑娘在朝霞中化為水沫時,我已是淚痕滿面,妹妹趴在媽媽膝上抹眼睛。坐在我對面的爸爸站起,踱到我身邊,又將雙臂抱在胸前,踱回原位,抓了火鉗,往盆里添炭。青杠炭嘩嘩啵啵,亮著暗紅的、淡藍的火苗。我忽然悟到一抹透明的憂傷:我不甘情願地發現,我有點喜歡我的爸爸媽媽了……整個冬天,幾乎每個夜晚,我的心都在童話里流連。我們讀安徒生,讀格林兄弟,讀拉封丹,也讀克雷諾夫,讀伊索……窗外的雪絨,細細地,細細地,密密地下。臘梅的清香從門縫窗縫溢進來,飄散在屋裡,飄進故事,直到瀰漫了我的夢鄉。我的夢裡,再沒有出現人拐子了。那些在夜色中潺潺流淌的童話,慢慢滋潤著我的心靈。雖然,我依舊不改孤狼習性,常常一人獨步山嶺,但眼裡心中,雞蟲狗鳥、家花野樹都似乎沾了人性,溫情多了。我喜歡對大自然講話,對草說,對石說,甚至逮來只長腳蚱蜢,也會對它絮叨一番,然後又放它飛去。我不再穿長袍,也不像妹妹穿裙子。父親將他幾件舊軍裝,裁裁剪剪又縫起,改小了裝扮我。他總給我留兩個大衣袋,我將它們裝得滿滿的,從鳥蛋石頭到小沙蟹,應有盡有。我最喜歡上樹掏鳥窩,得了蛋下來,拾幾張竹殼燒熟了,興沖沖拿去喂螞蟻。繞著我家牆根,共有六個螞蟻穴。四穴小黃蟻,兩穴大黑蟻。我總是將野外所得,平均分給四穴小黃蟻。從不喂黑蟻,它們體積龐然,總讓我想起故事裡那些仗勢欺人的壞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