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上帝開戰(2)
院子里還有劉知縣的幾個親兵,都是隨他從山西老家跟來的。直赴黃泉的馬匹已備好,劉知縣一揮手,一行人紛紛上馬,向外面奔涌而來的洪流衝去。大家都把生死置之度外,誰離死亡更近,誰更渴望逃離這紛亂的人間,誰的腳下便會有一條歸去的路。劉知縣帶著幾個亡命徒邊打邊突,總算讓他衝到了瀾滄江的懸崖邊。他把兩個兒女接下馬來,指指江水說:「婉兒,榮兒,江的下游就是漢地。到了漢地我們的陰魂就可以找到歸宿。跳下去吧。」婉兒給他父親磕了三個響頭,一句多餘的話也不說,掉頭就跳到江里去了。榮兒只看到他姐姐的頭在渾濁的江面上一閃,就不見了蹤影。他喊:「姐——」劉知縣淚流滿面,扶著兒子的肩頭說:「下去吧,找你姐姐去。」榮兒說:「我怕,爹。」「蠻子來了,你會更害怕的,他們會掏你的心。」「爹,你不能保護我了嗎?」「榮兒,你看這天下盜賊四起,生靈塗炭,你爹連朝廷的官印都保護不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乎。」「爹,我們都死了,哪個為你養老送終啊?」「榮兒,我們一起走了。你爹沒有歸家養老的福。」「爹,江水好急,會淹死人的。」「爹知道,江水急,回家的路就短了。不出十日,我們就到了山西老家,爹不是早就答應過你了嗎,要帶你回山西。」「山西有什麼好吃呢,有核桃和羊肉嗎?氂牛肉乾有嗎?」「有,都有,我們山西還有大棗呢,那大棗又甜肉又厚,一咬……」「爹啊爹,你推我一把吧。」「唉,我劉某人不知是造了哪樣孽,一生盡干最不願意乾的事情。皇上啊皇上,你看到了嗎?朝廷的邊藏大事,怎麼弄成這個樣子啊!我劉家滿門盡忠了!」劉知縣趁自己仰天呼喚,朝廷卻聽不見他在瀾滄江峽谷中毫無意義的空悲切之際,一腳就將自己的孩子踢下瀾滄江,然後他用一支杜朗迪神父送的勃朗寧手槍了斷了自己走背運的一生。在他奔赴黃泉的路上,他看到了自己匆忙趕來的妻子,她脖子上的繩子都還沒來得及解下來呢。兩人凄楚的目光倉惶相對,都讀出了對方眼中的內容。一個說,你總算沒丟我劉家的臉,今後劉家的祠堂里會有你的一席之地。另一個說,去你姥姥的,還我的兒女來!當暴動來臨時,彼得和托馬斯是第一批受害者。向寺廟租地種的托馬斯也是在侍奉上帝和順從寺廟的選擇中虔誠地站在了上帝一邊。一次寺廟要維修措欽大殿,所有的佃戶都被派了差役,在過去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可是托馬斯卻拒絕前往。他說這天是上帝耶和華恩賜給藏族人的安息日,在這樣的日子裡他不能去喇嘛寺里幹活了,否則就是對上帝的褻瀆。彼得和托馬斯被暴動者從家裡驅趕出來,房子也給扒了,他們把兩個教民吊在核桃樹上,問還信洋人的上帝不。托馬斯說,當然信,我們還要追隨耶穌基督升往天國哩。於是貢噶喇嘛就讓手下的人割下了他們的鼻子和耳朵,但是他們仍然死心塌地地追隨耶穌基督,後來,憤怒的石頭和弓箭便淹沒了他們的軀體。彼得在臨死的時候悲哀地喊道:「主啊,我們都是藏族人啊!寬恕他們的罪吧。」喇嘛們則憤怒地喝道:「有罪的是你,你對活佛不敬,你被魔鬼奪走靈魂了!」但是當這個世紀走到末端的時候,噶丹寺的喇嘛們卻把彼得的重孫扛在了肩膀上,因為他被認定為雲南藏區一個活佛的第十世轉世靈童。可那個時候的喇嘛和教民們怎麼會想得到有這麼一天呢。上帝和佛陀也想不到。峽谷里的基督徒如驚弓之鳥,紛紛躲到教堂里尋求保護。地里的莊稼荒蕪了,牧場上的牛羊無人放養。教堂成了驚濤駭浪中的一葉扁舟,隨時都可能傾覆。沙利士神父望著一院子神情哀泣、驚惶不安的教民,憂心忡忡地對杜朗迪神父說:「戰爭開始了,我認為我們應該暫時撤出去。」「不。我們要趕快武裝起來,保衛教堂!」杜朗迪神父大聲喊道,像一個戰場上的指揮員,而不是一個神父。「可是我們只有幾十個教友。」「人子的光榮到了,主與我們同在。」杜朗迪神父向天空伸出了雙臂。「也許我們可以指望峽谷里的納西人,他們畢竟不是藏傳佛教的信徒。」沙利士神父建議道。他曾經到納西人聚居的村莊去爭取過信徒,他們對他還算友好,但是他們說納西人有自己的宗教東巴教,也有自己的東巴祭司。大自然中他們的神已經很多了,不需要再崇拜其他民族的神。那個納西人年輕的族長和萬祥還說,一個在人家屋檐下的人,是不會向主人的窗戶扔石頭的。不過沙利士神父認為納西人是一個聰明實際的民族,也許花些銀子,可以暫時招募一些納西青年為保護教堂出力。「一個真正的基督徒,可以抵得十萬雄兵。沙神父,要在西藏傳教,我們和佛教徒必有一戰,早來比晚來好。現在該輪到我們給他們一個教訓啦!」沙利士神父非常驚訝地看到了杜朗迪神父眼中從未有過的狂熱和痴迷,那是一個殉教者走到天堂的門口時才會有的目光。作為一個傳教士,他的職責只是傳播上帝的福音,而不是與人戰鬥。沙利士神父不知道杜朗迪神父究竟是怎樣想的,但是他認為,在強大的藏傳佛教面前,傳教士既是耶穌基督的火種,也是在乾燥的森林中玩火的人,一不小心就可能引來滿山遍野的大火,把自己燒了也就罷了,還將殃及許多無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