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時間流逝了 我依然在這裡(1)
為了防止失聲叫喊,我們哼唱和傾訴;為了逃避黑暗,我們閉上眼睛。時間和記憶的碎片日積月累地飄落,厚厚地壓迫在我的身體上和一切活躍的神經中。它是多麼殘酷的一隻碩鼠啊,每時每刻,它都在身邊凋謝、流逝,但我無法阻擋它。許多人曾經用盔甲或者假意來抵擋它,我曾經用一堵圍牆、一扇關閉的門窗和一種拒絕的姿態來抗逆,但都無濟於事,除了死亡——那一塊葬身的石碑可以拒絕它,沒有其他的方式。幾年前,我的母親用她的死亡,拒絕了時間的流逝。我至今都清晰地記得我那因窒息而去的母親,她在臨終前所發出的最後一聲凄厲、恐怖、慘絕人寰的嚎叫,那聲音如同一根帶倒刺的鋼針,被完全地刺進我的耳朵,它深深埋入我的耳鼓裡邊去,再也拔不出來,那聲音成為一種永恆,永遠地鳴響在我的那一隻耳朵里。更早一些時候,我的不可一世的生身之父,用他與我母親的生活的割裂、脫離,使我對於他的切膚感受消失殆盡,使我與他的思想脈絡徹底絕斷。他用這個獨特的方式拒絕了時間。我的父親他總是使我想到一個聽說過的比喻:有人撒下一粒種子,然後就忘掉了它。等他重新見到它時,發現它已經長成一棵繁茂的花木,枝葉蔥蘢,含苞待放。只是,這是什麼樣的種子呢,什麼樣的花木,什麼樣的花苞啊!他回顧著,卻找不到起始點。時間是由我的思緒的流動而構成。現在,我孑然一身。這很好,我已經不再需要交談,我已厭倦大都市的喧嘩嘈雜,那些嗡嗡聲像一群看不見的蒼蠅,盤旋在我的思維四周,它們喋喋不休,彷彿語言是惟一的道路,惟一的食糧。人們試圖千方百計地佔有它,使之與他們的未來結伴而行。而我恰恰不相信這種嗡嗡聲。但個人的力量是如此之渺小,我無法拍死「蒼蠅們」,只能遠遠地躲開它們。我住在母親遺留給我的古老P城裡的一套房宅里,內心寧靜。這套房舍,門窗遍布,迴廊幽長。獨自的生活,並沒有給我帶來更多的不安。從前,與我父母一起的日子,也不見得有什麼特殊的溫暖。現在很好,時間似乎經歷了多年的奔跑,已經疲倦,凝滯下來。它凝滯在我的房間里,也凝滯在我的臉孔上,時間彷彿是累病了,在我的臉上停止不前,使我的臉孔看上去如同幾年前一樣。可是,我的心境卻提前進入了老人的狀態,一切都緩慢下來。比如,我不再與人爭辯,因為我已懂得,所有的爭辯與真理到底在哪裡毫無關係,那隻不過是誰暫時佔領「上風」的問題,而「上風」與「下風」或者誰輸與誰贏,對我已沒有什麼意義;我不再認為我們腳底下土地是道路,我相信那不過是一局龐大而慌亂的棋盤,這個世界大多數人是用腳趾頭來思索世界和選擇道路的,如果有人偏要用頭腦和思想選擇道路,那麼就應該承擔起不合潮流的孤寂,像一個身軀佝僂得如同問號的老人一般,佇立在路邊靜靜地觀望和懷疑;我熱衷素食,幾乎是一個素食主義者,因為我固執而偏見地認定,只有素食,才不會把人的**與精神攪和渾濁,目光才會保持明澈、靚麗;我喜歡自己陽台上的那些家庭園藝,一株高大的橡皮樹,一棵龜背竹和一些多年生植物。我不用跑到人聲鼎沸、喧嘩嘈雜的公園去,就可以享受最新鮮的綠色和純凈的氧氣。……前些天,我的醫生朋友祁洛,建議我應該到他的醫院去一趟。他在電話中關切地詢問了我的情況。我回答說,我不想見人,任何一種「別人」。外邊那些言詞都如同月光一樣是一種偽裝的光芒,毫無意義。信奉交談是一種慰藉,正如同信奉畫一個麵包可以充饑。我的**也不需要藥片,這與我的精神不需要任何一種宗教信仰一樣。我對他說,如果我需要,我會去找你。祁洛說,你正在一天一天地走向「幽避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