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時間流逝了 我依然在這裡(2)
我知道,文明的意義之一,就是給我們千奇百怪的人與事物命名。那不過是一種命名而已,像我的名字叫倪拗拗一樣,是一種形式,我不知道叫做「倪拗拗」與叫做「一隻狗」有什麼不同。這會兒,我側身斜躺在那隻碩大的軟床上,這床——大水之上的方舟,亂世之中的城堡,我的男人和女人。一線夏季的火苗般的晨光,夾雜著外面的空洞的嘈雜,從窗幔的縫隙鑽進來,抹在我不願睜開的疲乏的眼帘上,那光暈在我的眼皮上跳躍著歲月之舞。我不喜歡被陽光照耀的感覺,因為它使我失去隱蔽和安全感,它使我覺得身上所有的器官都正在畢露於世,我會內心慌亂,必須立刻在每一個毛細孔處安置一個哨兵,來抵制那光芒的窺視。然而,世界上的陽光太多了,每一雙眼睛的光芒都比陽光更燙人、更險惡、更富於侵略性。如果,任憑它侵入到羸弱的天性中來,那麼,我會感到自己正在喪失,正在被剝奪,我會掉身離去。因為,我知道,被任何一種光芒所覆蓋的生活,都將充滿偽飾和謊言。我是在1968年這樣一個非凡的年份里的一個沒有任何獨特之處的夜晚出生的,我悄悄脫離了母親不安的子宮,帶著對世界的不適應和恐懼感,像一隻受驚的羔羊,慌亂地大聲啼哭。出生時的光線是柔和的淡藍色,這使我一生都不喜歡強烈的光芒。據有關黃道和星座的書說,此時出生的女人,她的信念堅定得像那個西班牙的修女ThereseDavila。但是,30年之後的今天,我發現我並沒有翻越、避開那縷刺目的光線。這會兒,我躺在大床上,感覺到陽光的腳在我的眼皮上跳來跳去,時光隨著它的腳步一頁頁翻開。我曾經是一個天使,但天使也會成長為一個喪失理性的魔鬼。正如同有人說,通向地獄的道路,很可能是用關於天堂的理想鋪成的。這需要一個多麼瘋狂的時間背景啊,所有的活的細胞都在它的強大光線籠罩下,發育成一塊死去的石頭。現在,我不想起床。為什麼要起來呢?我用不著再像許多人一樣匆匆爬起來去上班,去掙錢。只要能維持起碼的衣食溫飽,我就不想出去掙錢。我睜開眼睛,盯住枕邊的一塊怪模怪樣的墨跡,審視它良久。有一瞬間,好像我的靈魂脫離開了我的肢體,在床榻的周圍游索,從三個維度審視躺在床上的軀體。於是,我更加用力去辨識那墨跡,想把那一股青煙似的魂靈拉回到我的身體。在我的這間玫瑰色的卧房裡,在這張一年來孤居獨寢的床榻之上,除了黑藍色的鋼筆墨汁以外,不會有其他的汁液。枕下零散地攤著幾頁白紙,和一支鋼筆。我習慣於枕靠在床榻上寫字或者亂畫。無論紙頁上那些斷片殘簡是日記,是永無投遞之日、也無處可投的信函,還是自言自語般的敘述,無疑都是我的內心對於外部世界發生強烈衝突的產物,是我在這個世界上的呼吸。我常常感到脫離了正常意識,感到身邊遍布著敵人,我自己也成為我之外的另一個人,甚至是一個無性別者。正像美國的那個叫做《鏡子》的電影中我們所看到的人一樣,那個人獨自佇立在浴室內的鏡子前,熱氣在滑亮的鏡子光面上抹了一層水霧,窗子緊緊關閉著,但室外的風依然徐徐不斷吹送進來,舞盪著浴缸的帘子,那帘子正好遮擋在鏡子前的人體的私處。那人充滿自戀地把自己關閉在浴室內,因為那人曾把內心和**裸露在骯髒的外邊太久。空氣里到處都埋伏著隱形的眼睛,不懷好意地窺視著這個人。你不知道那人的性別,因為那人不想讓你知道。我常常覺得自己就是那鏡子里的人。很顯然,我是從發虛的鏡中認出了我自己,那是一個觀察分析者與一個被觀察分析者的混合外形,一個由諸多的外因被遮掩或忽略了「性」的人,一個無性別者。由於這個人的光彩照人,便擁有了向多種方向發展的可能性。我還看到外部世界的典型現實已完全被扭曲、變形,好像一切都是虛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