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一個人的死是對另一個人的懲罰(1)
冤魂最終會到達鬼的身邊,有時候它變成雲從那邊飄來,變做雨來到人間。死者以它的特殊形式繼續與活著的敵人戰鬥。一個異鄉男人,或者說,一個打扮成異鄉人形象的男人,在樓梯上與我擦肩而過。確切地說,我首先是看到我的影子的旁邊忽然閃出另一個影子。正是傍晚時候,在我從禾寡婦的房間回到自己屋裡的半途。樓道里一片清寂昏暗的燈光光源吝嗇地散射出來,撞擊到牆壁上,那光線如同喑啞的嘆息,撞擊到牆壁上之後,並沒有把光亮反射出來。已是夏末秋初,涼爽的氣息似乎是順著一級級樓梯爬進房間里來的。在我遇到這個異鄉人或者貌似異鄉人的人之前,我在禾的房間里。我們一起共進的晚餐,她做了幾樣家常菜,鹵花生、辣黃瓜條、油漬鮮蘑菇、豆腐松、咸鴨胗、油發蹄筋,還為我備了甜酒釀,十分可口。飯菜的香氣纏繞在我們嘴邊,玫瑰色的燈光聚攏在餐桌上。房間里褪了色的印花沙發巾,以及那些乾隆時期獨出心裁的轉頸瓶、扇子、書式金鐘罩一類的瓷器古玩,給她的屋裡平添了一股古舊感,一股**的魅力。燈光映照著她光潔的皮膚,和她的在地毯上赤足來來回回走動的修長的腿。她不斷變換姿勢的優美的上身以及向前朝向我的探詢的頭,都被包裹在一圈封閉的光環里,這一切使得窗外的濕氣和嘈雜無法進入房間里我們的氛圍之中。禾面對外人的時候,身上總是纏繞著一種經年不去的傲慢之氣,但當她獨自面對我一人時,卻更多地散發出一股「母親」的氣息。這氣息一直令我十分迷戀。我從小到大,在自己家裡幾乎很少體驗到這種細緻入微生活的溫馨。我的父母都是一天到晚沉醉於自己工作的人,對於日常瑣事毫無興趣。在我的記憶中,父親幾乎是從來不做的;而母親又永遠處於時間的緊張壓迫之下,我知道她是十分愛我的,愛到了刻骨銘心,但是她的愛是一種抽象的愛、宏觀的愛,不是那種廣泛意義的家庭主婦式的母雞對自己下的蛋的愛。當她不得已而勞作的時候,也是不情願的,但是出於對我的愛,她願意付出一些犧牲。只是,她這種悲壯的「犧牲」感,使我產生壓力,以致於我並不希望我的母親更多地陷入日常生活的瑣碎家務之中。我始終覺得,擁有那種「工作狂」的追求事業成功的父母,對於一個孩子來說,並不是一件什麼幸運的事。倒是平凡的父母能夠帶給孩子更多的家庭的溫馨與依戀。禾與我的母親都有著優雅艷麗的外表,但她們在個性方面又有明顯的差別。禾的身體隨時都蕩漾著一股悠閑從容的韻律,她總是擁有充足的時間,這一點與我的家人不同。那一種過日子的興趣來自於禾的本心。我從小到大,身上所有的毛衣、毛褲都是禾親自為我編織的,她說外邊買來的毛衣質地不暖和,而且樣式重複,她希望我各個方面與眾不同,獨一無二。我、包括我過去家裡其他人的衣服,大多也是由禾陪著精心挑選的。她身上既有我母親那一種優雅的知識女性氣質,又有一股十足的「家庭主婦」韻味。這會兒,當我看到禾懷著無比的興緻調弄出來的飯飯菜菜,心裡的確極為溫暖。禾對我說,其實,並不是隨便什麼人都能像我這樣享受到「情人」待遇的,我是她的一個有著特殊親情的人。若換了別人,坐在一邊動口不動手,她才不伺候呢。我聽了便很開心。順手拿起沙發上的一本《易經雜說》,翻看禾用鉛筆劃了道道的句子。我從小就知道禾很喜愛讀書。但是,我們對於讀書趣味的投合,是在我長大了也讀了許多書之後的事。我們越來越發現在對方那裡有著廣泛的契合點。禾說,她這幾天在讀《易經》,這東西像大麻。我說,你還是讀點輕鬆的吧,古人說,「閑坐小窗讀周易,不知春去已多時」,我們一輩子能有多少「春」呢!禾說,她也讀輕鬆的書,讀張潔的小說《方舟》和伊蕾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