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恰似你的溫柔(6)
次日早晨,韓九月早早起來了,搬個小凳子坐在電話下等。何漫山打電話過來時,響第一聲,她就想接起,陳苔蘚一把按住她的手,林蓼藍說:「矜持,一定要矜持!」響了六聲了,苔蘚說:「接吧,不然人家該跑到咱樓下喊了。」韓九月接了,一副漫不經心的口吻:「是我,有事?」那端顯然是愣了,開始語無倫次地說話。韓九月忍住笑,繼續冷冰冰地說道:「行,那……還得看你的表現。」掛掉電話,蹬蹬蹬跑到鏡子面前左照右照,覺得不滿意,蹬蹬蹬跑到床邊,摸出一管口紅,抹了抹,扯扯裙角,又照照,拎上手袋,這才出去了。他已經等在她的宿舍樓前了,陽光下的少年,紅色外套,深藍牛仔,他站在風口,長發飄揚,火一樣熱烈。她看到他的時候,心就軟下來,立刻原諒他了。不,好像根本就沒有怨過他,她向來是捨不得怪他的。南湖是距離學校不遠的一處風景區,青山綠水,令人心曠神怡。他們並肩坐在湖邊,他唱歌,她微笑著聽。他的側面像很好看,秀麗而陽剛。像她初學畫時練習過的素描人物像:大衛。可惜你的正面倒是平庸了哦,她說給他聽,他作勢要打她。她笑,賴在他懷裡,聽他心跳如鼓,一下,又一下。此時已經是春天了。槐花、油菜花、潔白的棉花,一齊盛放著,此起彼伏。想起了童年。童年的小村落,田間的秧苗、桑葚、酸甜的不知名的草葉、可以吃的杜鵑花、羊羔、黃牛、柿子樹、竹林、瓦屋、石子路……躺在山上曬太陽、爬蝴蝶、螞蚱、螢火蟲、白鵝、紅薯干、向日葵、蓖麻、小溪流、活潑的魚、蚌、蝦、大花狗、竹床、涼席、草垛、浮萍、小菱角、蓮蓬、荷花、煤爐、犁、美人蕉、狗尾草、清涼井水、星空、神話故事、偶爾奢侈一次的五分錢的冰棒、兩角錢的橘子汽水、果丹皮。他們說著,笑著,回憶著。不同的童年,相似的記憶。在物質匱乏的年代享受過大自然賞賜的樂趣。一如現在,只是安靜地摟抱著,坐著,就已經是生命里的全部了。韓九月心底有些非常恍惚,眼前的景象如同夢幻:鮮紅的夕陽,淺白天空、粉色的無名野花、靜謐的藍色湖水、漸漸湧起的蒼茫暮色以及身邊心愛的男孩子。一切都可以入畫,會是細膩的筆觸,細細地描,點點地染,慢慢地繪。甚至可以想到應該用上哪些顏料。摘一枝路邊的月季,將花瓣撕碎,揚手拋入風中,飄飄洒洒。掐一朵蒲公英,鼓起腮幫輕輕地吹,悠然自得地回頭看著他。他停住,扳過她的肩,凝視著,吻她。從南湖回校的路上,何漫山說:「把你們屋的女生都叫出來吧,大家一起吃個飯。」韓九月找了個IP電話亭打電話,是陳苔蘚接的。一聽到她的聲音,那邊就不懷好意地笑了:「小別勝新婚,感覺可好?」「自然是和解了嘛,打算大宴四方。你們幾個出來吧,我請客!」陳苔蘚笑著說:「不了,電台里要招人,蓼藍打算報名,我得帶她去廣播室錄節目,連城晚上有課。」吃飯時,韓九月去看何漫山的手,她知道上面有一個小小的疤,他說是那一年和別人打架被撞到桌子上弄的。她笑。同樣的部位她也有一塊。她說:「漫山,你可是男孩子,皮膚居然也這麼嬌嫩。」他看到屬於她的那一塊暗淡的皮膚,笑著說:「阿九你才嬌氣。」可她知道他在難過。他給她吹一吹,問她:「阿九,疼不疼?」「傻樣。一百年前就好了。」他呵呵地笑。她也笑得呵呵的。同一時刻,劉蓮在教室里和教《高等數學》的講師據理力爭。講師姓喻,人群里的小個子男人,矮,微胖,平頭,常穿鹹菜綠的外套,膚色黑黑的,笑起來很憨厚。據說畢業於法律系,沒有考證過,但有才的確是有才,講高數遊刃有餘。也許跟專業背景有關,他講課從不講細小的知識點,每次都是一道綜合題,包羅數個公式、推理,一層一層推進,毫無破綻,邏輯嚴謹。如同對待某個案例,剖析得清清楚楚,一切都明明白白地展現。有天,喻老師講極限概念。他在黑板上畫一條船,用粉筆往上堆石頭,堆啊堆啊,他說總有一塊石頭堆上去,船就會沉沒,那麼這塊石頭就是極限。然後他說,自殺的人,羅列他自殺的原因就像往船上堆石頭,並不是哪塊石頭壓垮了他,而是每塊石頭都促成了極限。學生們都被震住了。劉蓮也因此很尊敬他。雖然他只是普通的教師,上課,下課,周末的時候常見他和妻子牽著獨生兒子在操場上玩。他的妻子長相一般,很和善,可他的孩子,長有一張一看就知道是智障的臉。她心裡暗自嘆息。他在黑板上畫樹形結構圖,錯綜複雜。講完此題,他拍拍手上的粉筆灰,站到講台下看了半天,突然說:「如果砍掉些迷惑我們思維的枝節,就能容易著手得多。大家說是不是?」台下有人稀稀拉拉地應了兩聲。他笑:「由此樹狀圖形說點題外話,我們每個人都在情、義、利中生活,比重不同而已,我個人欣賞中庸,因為無欲則剛太難。」劉蓮坐第一排,自語:「沒有**,那是聖人,或是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