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河及其它(1)
故事開始的那年,我七歲。我生活的小鎮是個古鎮,他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叫青木河。青木河鎮有條貫穿全鎮的不大不小的河,也叫青木河,那天我正在青木河邊玩耍,我撿了一根長長的木棍去挑掉落在水裡的一個舊作業本,我不知道那本子會是誰的,但我很想看看本子上都密密麻麻寫了些什麼。太陽照著我髒得不成樣子的白裙子,我看到童小樂從河的那頭狂奔而來,近了,他喘著粗氣,瞪著眼睛,啞著嗓子對我說:小三兒,你媽死了。你媽死了!童小樂說:你爸爸讓你快點回家去!然後,他的手用力地往後一擺,指著我家的方向。我順著他的手指看到的是一片白花花的陽光,眩暈得差點站不住腳。然後,童小樂牽著我的手一直跑一直跑,剛跑到家門口,我就被我爸狠狠地甩了一個耳刮子。屋子裡傳出一陣陣驚天動地的哭聲,我舅媽的,外婆的,三姑六姨的,她們哭得那麼的聲嘶力竭不可救藥好像天已經完全地塌了下來。我扶著牆邊慢慢地蹲下,撫摸漸漸麻木的臉頰,巴不得此時此刻心聾目盲。過了一會兒,童小樂偷偷地蹭到我身邊來,問我:「小三兒,你疼不疼呢?」「你說疼不疼?!」我很兇地喊回去。「我有葯。」童小樂神秘兮兮地掏出一個紅色的小盒子,把它打開,巴巴地遞到我面前,我聞到一種很特別的很清涼的味道,於是忍不住使勁地聞了聞。「我被我爸打了,就用這個。」童小樂說,「你試試,很靈的。一擦就不疼了。」「不疼。」我把他的手一把推開,「用不著。」「你別難過。」童小樂低聲說。我轉頭看他,他卻不看我,低頭撥弄著牆邊的一顆草。傍晚,我爬上小閣樓,看到一輪圓得不可思議的月亮。樓下的哭聲終於停了,我可以清楚地聽到閣樓上的小鬧鐘在滴嗒滴嗒地走,還有老鼠悉悉索索爬過的聲音。那個時候我才徹底明白過來,那個從我很小的時候就只能躺在床上痛苦哼哼的女人走了,那個被我叫做媽媽的女人走了,以後,我再也不用替她洗臉洗腳或是端水送飯了。我輕鬆了。我可以在青木河邊想玩多久玩多久了。我好像一點兒也不難過,七歲的時候,我就是這樣一個沒心沒肺不知疼痛的孩子。可惜,我高興得太早。沒過多久,我就被送進了學校讀書,是有什麼幹部到我家來,逼著我爸爸送我去上學的,我已經過了七歲,她們嚇唬我爸說如果再不送我去上學就要坐牢,爸爸一開始跟她們吵得很厲害,後來興許實在是有些怕「坐牢」。於是就送我去了。我沒有新書包,背的是我爸以前用過的一個怪裡怪氣的黑包,包好多年沒用了,散發著一股難聞的橡膠一樣的味道。它在上學的第一天就被高年級的男生從我的肩膀上扯下來掛到了很高的一顆樹上,我夠不著那棵樹,童小樂也夠不著,我看到他在樹下做一次又一次的跳躍,試圖想要替我把書包拿下來,但是他做不到。童小樂只比我大幾天,他已經念二年級了。在這個學校里資歷比我深一些,可是一樣被欺負,那些高年級的男生抱著手臂看著童小樂跳個不停笑得東倒西歪,有個很胖的男生一面笑還一面說:「努力呀,還差一點點就夠得著了哦。」童小樂的臉因為痛苦和激動已經變得漲紅。我在地上撿了一根樹枝,粗粗的那種,我走到那個胖男生面前,什麼話也沒有說,一下子就猛抽到了他的臉上,他被我打得尖叫起來,捂住臉,臉上的紅印清晰可見。我繼續瘋狂揮舞著手裡的樹枝,男生們被我嚇得四處逃竄,我回過身來,用樹枝指著那個胖男生說:你,去把書包給我拿下來!那男生顯然被我嚇倒了,忘了我拿的不過是一根樹枝而不是一把刀或是一把劍,他乖乖地把書包取下來還給了我,這才捂著臉跑掉了。童小樂用吃驚的眼神一直盯著我,像是看著一個陌生人,很久后他才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對我說:「小三兒,沒想到你這麼凶。」其實我對童小樂一直都很兇,就像他對我一直都很好一樣,我們從小玩到大,童小樂的媽媽對我一直也很好。那天我們回家后,童小樂的媽媽給我買了一個新書包,我清楚地記得那個書包的價格是十塊錢,就在街邊的一個小店裡買的,小店的老闆長著很難看的山羊鬍子,他說:「開學了,書包最好賣,十塊錢算是很便宜了。」童小樂一直衝著他做鬼臉。做得他都有些火了,在童小樂的背上重重地拍了一下,重複說:「十塊錢真的是很很便宜了!」我把爸爸的黑包拎在手裡,背著新書包進了家門。正在飯桌上喝悶酒的爸爸歪過頭來看了我一眼,問我:「書包是怎麼回事?」我說:「是童小樂的媽媽給我買的。」「什麼?」「是童小樂的媽媽給我買的。」我的聲音小下去。他一把拖過我來,沒頭沒臉地就是一頓狂揍:「我叫你要人家東西,我叫你要人家東西,你這死丫頭,我們家的臉全讓你給丟盡了……」我不記得他打了我多久,反正肯定是打累了,才住了手。他繼續坐到桌上去喝酒,我從地上爬起來,看到桌上只有一盤孤孤單單的花生米。我覺得臉上很膩很臟,於是走到水龍頭面前洗臉,有紅色的東西和著自來水慢慢地流到白色的瓷盆里,我知道我的鼻子又出血了,血流了很久都沒有要停的意思,可是我真的不覺得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