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以後:既有薩斯也有愛情(3)
關於紅裙子我一有空閑就要回憶。我也和y說起過,但她忘記了什麼叫紅色,同時忘記了黃疸病和色盲。10我曾坐在長途客車的頂上逃難,當時我看見從暗淡暮空中洞開的千萬道光芒。我敢肯定,那一刻我依然記得紅裙子的面容。——紅裙子應該很瘦,她站在流動的人群之外,像一根靜靜燃燒的火柴。我遺忘了各種細節,想不起那是在機場還是在碼頭,是在可怕的站台還是在集中營的入口;我只知道紅裙子從口罩與裹屍布之間穿過,攫住我所有的注意力。她繞著廢棄建築的叢林追隨我整整一天一夜,為了在告別之前脫下口罩,把自己的臉牢牢印到我的心裡。——我不清楚她那次不假思考的行動是否使她感染,或許她覺得那樣能夠化解孤獨:她的孤獨以及我的孤獨。事實上我很快被遣返,我回到原地,卻和她失去了聯繫。我試過和紅裙子晝夜不停地聊天,徒然使用空泛的語詞表達各自封閉的內心。她不斷向我索求希望,而我和其他所有人一樣,除了死亡沒有別的解脫。SARS-1在她的肺部留下陰影,SARS-2在她腦海里留下空白。她為了讓我記住容顏,冒著把我忘得一乾二淨的風險。(這究竟是愛情還是反愛情?)紅裙子不像我,她從不認為與命運抗爭能夠起到什麼作用。但尤其讓我不解的是,她竟然從中找到了率性而行的理由。紅裙子憑感覺而不是理性的分析作出決定,這一度讓我對她非常著迷。紅裙子忽然想在我離開的時候送我,出於對她的了解,我省下勸阻的時間仔細研究逃跑路線。我打算帶紅裙子一起走,不管她是否同意。我用了一個通宵設計方案,再用了一個通宵作好準備。我信心十足,卻犯了嚴重的錯誤:我的地圖太陳舊了,表也沒有校準。我沒能等到紅裙子出現,只能背著一個大包在廢報紙棲息的大街小巷裡打轉。我們通過手機頻頻呼喚對方的名字,在空間中越隔越遠。最後——所有忍耐和電池都快被耗盡了——我和紅裙子才終於在某個鬧哄哄的街角碰面(一群人正在那裡哄搶貨物,幾隻野狗蹲著圍觀):我依靠手機,她憑藉靈感的指引。11愛爾蘭月亮和條頓森林裡的貓頭鷹都知道,那些遠赴東方的威尼斯帆船帶回了黑死病。一座座嘈雜的城鎮,從此變成腐屍和骷髏的日光花園、故事的巢穴與上帝缺失的證據。——那時候我的祖先從長安或者洛陽一直往南遷徙,穿越雁斷的衡山,來到一片瘴氣瀰漫的地界。那裡到處是芭蕉樹和鳳凰樹、一望無際的河灘以及一種盤根錯節的榕樹,誰也不知道它們究竟能長多粗。我的祖先把雷公根、車前草和野甘蔗混在一起煮湯喝,他們成功抵禦了熱傷風和瘧疾,在巨大雨林的邊緣繁衍子嗣、編寫《天方夜談》的續集。關於人瘟的傳說我聽過很多,如果我還記得,我一定會寫給y看。我希望y能活著聽我講完紅裙子的事,到那時我將宣布它為虛構。y有時默默流淚,為她那本也許從來就沒有過的書心如刀割;我則跟在她後面,在一排排倒塌的書架之間走來走去。——我忽然產生一種奇妙的感覺:以為y在尋找的是某張地圖,地圖上寫滿了難以解讀的文字……沒錯,必然存在這樣一張神秘的地圖,在大河的遙遠上游標有一個怪符號,我們為此興奮得發抖。那是香格里拉,y說,香格里拉!但y要找的地圖——是一張以時間為坐標的地圖。所以關鍵不在於我們能否走向某處,而在於我們所走的時間是否足夠長。——我把這個想法寫出來,寫在y的頸部和胸前;y只是默默流淚,側著頭靠在我肩膀上。她冰涼的左手貼住我的身體滑動,一碰到骨頭她的眼眶就要湧出更多淚水。12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有人說送水車剛開到十字路口就拋錨了,有人說司機須臾之間得了SARS。我帶著四個軍用水壺一路咣當咣當跑過去,發現那裡擠滿了前往接水的人,外層的人側身拚命往裡鑽,內層的人則用臀部阻擋,用肘子攻擊。很多水從地面向外漫出,在陽光下閃著眩目剔透的光芒。我扶了扶自己的「豬臉」,掄起水壺毫不猶豫地加入爭奪……我和紅裙子見面的時候,一群人正鬧哄哄地衝進一個倉庫搶東西,他們為了那些賣不出去的微波爐爭吵不休、拳腳相見、揮汗如雨(現在看來搶那種東西是多麼不智!)。他們帶著簡易口罩,動作笨拙而表情熱烈,即便聽見了四周由遠及近的警笛,也沒人打算停手。最後這伙散兵游勇竟然自發組織協調起來,用接力的方式把微波爐挨個往外搬,野狗在一旁吠形吠聲,搖著髒兮兮的尾巴胡亂助陣……我和紅裙子面對面站著,把此前在手機里講的話忘得一乾二淨,也不知道再說些什麼好。過了一會兒,我掀開一個路邊的井蓋,對紅裙子說,快下去。我和紅裙子沿著錯綜複雜的路線走在下水道里。我們帶上防毒面具,與世隔絕。黑暗與寂靜慢慢濃縮成一件緊身衣,使人氣息渾濁、心跳加速……滴水的聲音、老鼠悉悉索索的聲音、癩蛤蟆打飽嗝的聲音、管道震動的聲音、亡靈從水面冒出的聲音、遠處捉摸不定的響動……應急燈的電力倒還充足,白森森的光圈如同一隻痴獃的魚眼……四處是濕漉漉牆壁、懸浮的微生物,腳邊流動著遠從摩天大樓里排泄而出的污水……天啊,我和紅裙子是在一隻患病巨獸的腹腔中爬行!……